凤仪 1 作者:步非烟
凤仪
作者:步非烟
第一章 天舞宝轮
一行人从苍茫的雪山上下来,他们看到了草原。
他们身上都是同雪山一样的白色,厚厚的羊毡经过精心的处理后,将他们全身都紧紧包裹住,只露出两个深深的眼窝。他们的手,脚,以及所有的肌肤都隐藏在这白毡里面,雪山就宛如是他们的灵魂,要如此紧密的包裹,免受太阳的融化。
他们匍匐下身子,跪倒在地,然后慢慢趴倒,直至整个身体都贴在地面上,隔着厚厚的羊毡深深亲吻大地,然后再缓缓站了起来,走前一步,再度匍匐,跪倒。
这代表了他们对神祗的无上虔诚,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,似乎是在用生命铸造着这一旅程。他们不在乎能走多远,也不在乎这旅程将持续多久,因为他们坚信,他们的虔诚将令神祗与他们同在。
他们的人并不多,但却携了三十多匹马。那些马都不带缰绳,但却并不妄跑,静静地跟在他们背后,銮铃轻轻地响着,宛如这个世界上最轻的风。
马背上驮满了巨大的包裹,从破损的边角里露出鲜艳的珊瑚,金澄澄的酒器,但这行人却似乎并不担心,他们深陷的眼窝,也从来不向这些包裹望一眼。
这是青海与西藏的边界,马贼正多。马乱兵荒,天下饥馑。但奇怪的是,一帮帮的马贼从他们身边经过,他们绝没有动手抢劫的意思,不但不抢劫,而且还纷纷下马,同样匍匐在地,将全身都伏在大地上,亲吻泥土。站起之后,他们并不上马,却将自己带的干粮放在路边。若是这行人捡了一些起来吃,这些马贼们就欣喜之极,踊跃高歌策马而去。
这行人并没有带任何的干粮,马贼们拿出的干粮放在路边,他们也仅仅只是取食一二,并不带走。有时戈壁荒无人烟,他们两三天滴水不进,却也不在意。他们的生命,就是在这不停地跪倒、匍匐、前行中消磨着。
这就是他们的全部。
中原。
中原是无法想像这种虔诚的,当他们走过城镇,村庄,山寨的时候,总会惹来大批的人围观,他们也绝不动容。这世界纷繁也罢,孤寂也罢,他们都绝不在意,因为他们坚信,只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,那就是虔诚。
中原。
中原无法想像这么多的财宝,于是大盗小贼一齐汇来,明取暗夺,劫取他们所携带的金珠银宝。他们绝不阻拦,甚至盗贼们刀砍过来,拳挥过来,他们都绝不抵挡招架。他们的生命,就是跪倒、匍匐、前行,此外别无一物。
但无论这财宝被抢走了多少次,黎明的阳光再照出的时候,他们马背上的包裹又会是满的,而行劫的盗贼,一定会莫名其妙地发病身亡。所以他们一路行来,最终跪倒在九重天阙之前,再也不起立。
他们跪倒的,是紫禁城的大门外。
中原。
中原无法想像这样的肮脏野蛮,所以皇宫侍卫喝骂而来,要将他们赶走。他们恭恭敬敬地将一张黄绢敬呈到了身前:
“印度王臣恭祝中土大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那些侍卫的脸色立即变了,因为大明嘉靖皇帝最为好大喜功,外国使节来朝觐,那是功盖四海的皇王荣耀,是嘉靖皇帝最乐见的,又有哪个侍卫敢阻拦呢?时正嘉靖皇帝朝臣之时,当下就有几个侍卫屁滚尿流地通报了进去。
果然嘉靖大喜,立命迎入。这一行人依旧一步一叩首,费了足足一个多时辰,才从午门走到了太和殿上。难得的,嘉靖皇帝极有耐心地等待着,直臣的奏章,奸臣的马屁,都被他搁置了起来,他兴味盎然地盯着殿门,心中竟然兴起少有的期待。
因为国师吴清风禀知他,此乃印度国中最虔诚神圣的礼节,只有在前往岗仁波吉峰朝圣时才会使用。——这些化外之民将朕当作是神祗么?嘉靖皇帝挪了挪已有点酸痛的腰,得意地想着。他很满意,当然,若不是昨夜铺了七层龙锦缎的御床硌了他的腰的话,那简直就完美了。
吴清风却冷冷地盯着这些人,他也盯着这些人带来的金银财宝。
珠光宝气映亮了整个大殿,那是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艺术品,印度最精良的工艺人的手刻花了,累残了,鲜血才将这些珠宝洗得如此晶莹而精致。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,就连嘉靖皇帝都不禁露出了赞赏的神色。
吴清风却淡淡道:“吾王富有天下,视金银如粪土,而我中华泱泱大国,什么样的宝物没有?怎会看上你们这些陋物?”
嘉靖皇帝咳嗽了一声,顺势收回了贪婪的目光,眯起了眼睛: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朕清净爱民,珠宝这种东西,的确不入朕眼。”
那些使节诚惶诚恐地跪着,禀道:“臣等还带来了一件宝物。”
说着,他解开了那封固已久的羊毡。
从印度而到京师,何止千里之遥,他们一步一叩首地走来,又何止走了一年。这一年,他们身上的羊毡绝没有解开过。此时衣带才宽,立时一股浓冽的腥臭味透了出来。那人也不停手,片刻之间,他的上身赤条条地露了出来。他身后的人半跪着,行到前来,叩首道:“皇王请容小臣敬献宝物。”
他的手突然探出,竟然硬生生地刺进了先前那人的胸口,拉出了一个拳头大的包裹。鲜血溅出,那人却并未倒地,而是仍然呆呆的矗立御阶下。
嘉靖皇帝眼见如此惨事,不由一惊。
吴清风怒道:“蛮荒之民,竟然如此大胆!”一挥手,就待让侍卫擒住他们,立时格杀。
那人满怀虔诚地将包裹打了开来,突然之间,宫殿中充满了异香。嘉靖皇帝不由得身子一耸,几乎站了起来。
那香气好闻之极,嘉靖长时纵欲挥霍的身体本蠢重无比,给这香气一侵,竟然神清气爽,不由得心下大奇,摆了摆手道:“且让他们说下去。”
那使节朗声道:“印度王摩帖儿恭祝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,特命臣等敬献大神湿婆法器一枚,世世代代,永为中原之臣。”
大神湿婆?嘉靖皇帝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吴清风。吴清风低声道:“湿婆乃是印度中最高神祗,他们将湿婆的法器献过来,就是将皇上当作神来敬奉,所以才一步一叩,从印度行来。”
嘉靖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,示意侍卫将那法器献了上来,仔细看时,只见那法器黑黝黝的,似乎是木头雕就的,入手极轻,然而近身闻起来,那香气更是通体沦髓,极为舒适。嘉靖皇帝只觉身强力健,不由心下大悦,道:“尔等远来,朕心大喜。一人赏赐黄金百两,到内务府领去吧。”
吴清风出班奏道:“吾皇万岁,这些使节乃是蛮荒之民,不谙我大明礼节,臣恐惹人笑话,因此恳请吾皇开恩,让他们落榻臣府,早晚教诲之后再来入觐。”
嘉靖皇帝点头道:“爱卿所言甚是,就准卿所奏。”他握着那枚法器,只觉身子栩栩然,飘飘然,只想快些拿给王贵人看,哪里还管旁人说些什么?而他向来宠信吴清风,当然言听计从了。
吴清风冷冷地盯着使节们,满脸都是不屑的表情,群臣料想吴清风大是看不惯这些使节,落榻吴府后,这些使节只怕有苦头吃了。
国师府的灯火一向熄的比较早,吴清风修炼时需清净,又没有家室,因此偌大的国师府只有一个园丁,与一个看门的司阍,两人都老得不行,一入夜就早早睡了,当真雷打都不醒。
国师府一片黑暗,但中间的大厅中却透出一点幽幽的烛火,而那烛火竟然不是红色,也不是黄色,竟然是青色。
吴清风站在大厅的中间,那些印度使节一字儿排开,站在他的对面,都是默然不语。突然,吴清风双手急速地摆动,结出了一连串的手印。那些使节的手也一齐动了,结出跟他一模一样的手印来。一面结,他们的口中一面咕咕哝哝地喃唱着什么,跟着,他们缓缓跪倒,整个身子匍匐在地上,双手反过来,交在脑后,依旧急速地结着印。吴府的大厅中没铺任何东西,他们的脸深深陷进了泥土中,将呼吸逼住,他们竟然浑不在乎。不过片刻,失去呼吸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。但他们却更深地将脸埋入泥中,身体颤抖越剧烈,他们的力就越大,仿佛要将自己憋死一般。一直到他们的身体无法再多一分承受这种窒息,他们结印的双手才奋力击在地上,将自己弹起,然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,一幅死去活来的样子。
吴清风也几乎虚脱,但他的手仍旧快速结着印,喝道:“灭劫衍生,魔道圣雄。”等这些全都做完之后,他颓然倒地,用虚弱的声音问道:“众位道友,经过了这次重生仪式后,你们是不是能够更了解到生命的可贵,以及大神对我们的恩赐了呢?”
但那些使节都默默地躺在地上,并不说一句话。吴清风道:“多年前我离开岗仁波吉峰,誓言要将我教教义散布到中原大地各个角落里时,曾说若本教将覆灭之时,你们可带着本教秘宝天舞宝轮来中原找我。难道本教真的有大难了么?”
使节哽咽着,叫道:“教主大人败了!”
吴清风大叫一声,身子弹了起来,厉声道:“教主乃湿婆转世,怎么可能败!”
使节匍匐在地,使劲地用头砸着地面,一面哽咽着诉说着卓王孙怎么杀上岗仁波吉峰,怎么战败帝伽,帝迦如何放弃乐胜伦宫,去莫不可知处流浪苦行。
吴清风呆住了,他的脸瞬间变得犹如死灰。二十多年了,他深信帝伽就是湿婆的转世,在他的引领下,曼荼罗的教义必将遍布每一个太阳照耀到的地方,全天下的子民都将信奉神教,成为平等的神之子民,从此再也没有欺压,再也没有饥饿与苦难。二十年了,他一直在为这个愿望而努力着,若不是为了聚集力量,他实在不愿意在嘉靖皇帝身边呆着。一想到这个肥胖的愚蠢的球体,他就恨不得立即吐出来。
他脑袋中猛地灵光一闪,使劲抓住使节,大声道:“你说卓王孙跟教主长得一模一样?”他的眸子中射出火热的狂喜,那使节愣了愣,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,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。吴清风猛地将他摔开,狂笑道:“你们不知道,我们的大神没死!他只是选定了自己的躯壳!”
他容光焕发,兴奋得全身都颤抖起来:“你们知道么,湿婆大神降临凡间的时候,不小心化为了两个分身,只有杀灭另一个分身者,才会觉悟成真正的神,那时,才是我教最光明的时候!”
他一字一字道:“卓王孙,才是湿婆大神最终选定的人!”
那些使节受了他的感染,也兴奋起来,纷纷欢呼道:“我们该怎么办?我们要将大神迎回印度!”
吴清风的兴奋迅速冷却下来,他的嘴角浮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:“不,我在中原已积蓄了足够的力量,加上大神本身的威能,中原将是大神回归的乐园,但我们必须先找到大神!”
他的笑容转为神秘:“华音阁……江湖中的禁地与圣地,我将怎么进去,迎回我们的大神呢?”
慢慢地,他的笑容荡漾开来,转为一阵欢愉的大笑,在空旷而昏暗的国师府响彻。
风雨。
嘉靖皇帝一向觉得上朝是件很烦的事情,因为他太胖了,就算有九龙轿抬着,十七八个小太监掺着,从后宫走到太和殿,还是一件很劳累的事情。他实在很想锐意改革,将朝堂搬到后宫里去,那么他就不必劳神走来走去。但他知道他的那些大臣们一定不会答应的,尤其是张居正与杨继盛这两个老头子。
尤其杨继盛,他实在想不到五十多岁的人居然这么顽固,要不是去年杨继盛在塞外一战,降服了俺达汗(事详《塞上惊鹿》),嘉靖一定会将杨继盛杀掉的,要多快有多快。
但现在,他还是得一大早就跑到太和殿来,去听这些他实在不想听的阿谀之词跟家国民生的废话。什么万寿无疆,什么正直聪明,嘉靖明知道都是些废话,看这些臣子的表情,就知道他们的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。也许他们在骂他是个昏君吧。嘉靖一面想着,一面费力地挪动了一下几乎坐不进龙椅的身躯。这个动作虽然简单,但往往会耗费掉嘉靖一大半的力气。但今天,他竟然可以连挪三次,终于在这个冰硬的龙椅中坐得舒服了些。
能如此轻松地做出这么繁复的动作,这在以前,是不可想象的。难道就是因为这个东西?嘉靖看了看他右手中攥着的那个黑黑的轮状的东西。这是昨日印度使节进献的法器,难道它真是神祗的遗物,而令朕身安泰么?一想到自己的仁和之命远达印度,嘉靖就觉得由衷的满足,心中的不满稍稍淡了些。
群臣中只有吴清风看着顺眼一点,因为他总有些有趣的念头。他又出班来了,不知道要说些什么。是去先农坛占星么?偶尔出宫看看外面的风景,嘉靖倒觉得不错,尤其是现在,他简直觉得自己成了古代的猛将,武力过人。
什……什么?他竟然要将这法器送人?嘉靖皇帝一惊,不由得从胡思乱想中醒了过来,就听吴清风朗声奏道:“昨夜臣夜观星象,看到将星从东南升起,冲入紫微。此主陛下将得一不世将才,从此荡平天下,再无外忧内患。”
将星出世?嘉靖皇帝似乎还没反应过来。将星出世,辅佐明君,荡平天下,这些都只有在左传、三国的故事里才看到的好事,怎么可能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?
吴清风继续道:“此次印度国入贡,就是将星将出的先兆。臣已占卜到此人的姓名,恳请皇上不惜一切代价,纳用此人,固我万世皇基。臣夜领神旨,若要此人死心效命,其一须以公主赐婚,其二须将印度国入贡的法器赏赐此人。此人感恩之下,必将誓死效力,吾皇江山永固,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嘉靖的心突然抽紧,没来由地兴起了一阵厌烦。又是什么江山、子民!他们烦的我还不够,还要抢我的女儿,抢我的宝物!但国师吴清风所言极准,几乎道术通天,似乎不会骗自己。
嘉靖沉吟着:“能不能只尚公主⑴,不赐宝物?”
吴清风顿首道:“吾皇万岁,尚公主为笼络其心,而赐宝物,则为固其志。何况如今四方不宁,海上有倭寇,西北有马贼,中间不乏旁门左道之徒。此法器实蕴涵无上之能,以之镇军,则一切鬼蜮之术都无所用,王师方可百战百胜。吾皇万岁,天下之物有哪件不是吾皇的?吾皇又何必一定将之留在身边?圣天子百灵佑护,又何必留这番国来朝的贡品?若得一将才,天下可得百年安宁,那么古往今来的王者,再无一人能及陛下万一。陛下仁心爱民之思,也将垂天下而不朽,永远刻印在每一个子民的心中。”
这一番话说得嘉靖心花怒放,笑道:“还是爱卿知大体,就以爱卿所奏。国师所占之将才,乃是哪位?”
吴清风奏道:“陛下还记得当年荡平吴越王,安定国乱,击退倭寇的卓王孙么(事详《持鼎平南》)?”
卓王孙?嘉靖费力地想着,点头道:“朕有些记起了。他的确有安天下之能。朕还记得那个王度儿⑵,什么时候你再带来陪朕玩。公主么……永乐出去几次之后,心也野了,不惯久留宫中,就遣她吧。其余的事情,国师作主就好了。”
吴清风叩首道:“吾皇万岁、万岁、万万岁!”
他的唇角浮起了一丝笑容,这是他计划的第一步,所谓的神旨,不过是他吴清风的旨意而已。
杨继盛缓缓地跨出朝门。夕阳西下,灿烂的光芒照射在太和殿辉煌的瓦沿上,将大片的金红色使劲地投入他苍老的眼帘中,几乎晃晕了他的眼睛。杨继盛费力地避开了这道光芒,眼中闪过了一阵落寞。
权贵的金,荣华的红,也许与执拗的他永远无缘了吧。皇上崇信道人,不屑文武之事,怎知大明江山已在风雨飘摇中呢?他无声地叹了口气,眼前黑影一晃,突然多了个人。
杨继盛抬头,就见吴清风淡淡笑着,拱手道:“朝中文武,几人德高望重如杨大人?所以恭请杨大人出任此次大婚证婚人,万望勿辞。”
杨继盛笑了:“老夫闲散惯了,只怕不堪重任,还望国师另请高明。”
吴清风微笑道:“朝中文武虽多,但能当此重任的,的确只有杨大人一人而已。”
杨继盛诧异道:“国师此言何意?杨某如何克当?”
吴清风的笑容中有些神秘的玄机:“杨大人只管就任就是了,方才皇上命贫道一切作主,难道杨大人想抗旨不遵么?”
说道抗旨,杨继盛有些惶然:“老夫怎敢?一切请国师定夺就是!”
吴清风满意地笑了起来:“此事定后,贫道一定奏请皇上,给杨大人加官三级!”
这是他计划的第二步,杨继盛,的确是他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颗棋子。
太行山之巅,杨逸之静静地看着山下翻卷的云雾,他的面容有些落寞,山气横过他的脸,他一动不动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突然,一个人影在云雾中出现,缓缓地向他走了过来。
云雾中似乎有一道无形的阶梯,导引着此人步步高升,来到了杨逸之的面前。杨逸之的眼神并没有转动,但他已注意到,此人鞋上只有露水,竟连一点泥土都没有。他仿佛是踏着云雾而来,浑然不沾半点泥滓。
他的眼睛很亮,身上一袭鹤氅,长髯飘飘,仙风道骨。他的笑容更是和蔼可亲:“杨盟主。”
杨逸之点了点头。自岗仁波吉峰一战之后,他的心反而更加冲淡平和,因为他已见识过天地之威。
那人继续道:“在下吴清风。”
杨逸之眼中神光微动:“当朝国师?”
那人悠然道:“想不到杨盟主名满天下,竟然也知道贫道。贫道此来是想拜求杨盟主一件事。”
杨逸之淡淡道:“我与国师本不同路,求之一字,还请国师收回吧。”
吴清风笑了笑:“盟主与贫道自然不同路,但不知与令尊呢?”
杨逸之矍然一惊,忍不住站了起来:“我父亲?你将我父亲怎么了?”
吴清风道:“并没有怎么,只是皇上想将公主赐嫁给卓王孙,并请卓王孙出山相助,而令尊便是主婚人而已。”
杨逸之的眼光倏然锐利,吴清风忍不住一震,这目光竟似已穿透了他的心,看穿了他谋划的一切!这感觉让他极不舒服,几乎就要出手一战,逼迫杨逸之挪开目光,但幸好杨逸之一看之下,双目缓缓合上:“是你出的主意?”
吴清风又是一惊,江湖传言杨逸之优柔寡断,但此日一见,竟然远超他想像!他不由得慎谨了起来,笑道:“华音阁远在天外,不与俗接,若没有接引,只怕穷一生之力也无法进入。就请杨盟主引见了。”
杨逸之冷冷笑了笑。尚公主?他的心中忽然闪过一个淡红色的倩影——若是卓王孙娶了公主,那么她该怎么办?她的幸福,将由我来破坏么?杨逸之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愤怒,冷冷道:“我亦不与俗接。”
吴清风笑了,他笑的很慢,很谨慎:“皇上已下了圣旨,若是三日之内卓王孙还不复旨谢婚,那么所有赐婚使一律赐死,令尊大人也在其中。”
杨逸之长眉一竖:“这也是你的主意?”
吴清风笑道:“我是国师。”
一缕风卷动着,飞过杨逸之的手指,然后停住。这些本是无形的,但不知怎的,吴清风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,几乎踉跄绊倒。他惊讶地看着杨逸之的手指,几个字符轰然贯入耳鼓:“你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?”
吴清风不答,他只是俯身下来,在碐嶒的山石上铺开了一张黄绢。
杨逸之见过,这的确是一道圣旨,上面写的话,跟吴清风的一模一样。在黄绢的衣角,钤着当今天子的玺宝。
杨逸之的脸色变了,完完全全地变了。
淡红色的身影仿佛从重重的云雾中透了出来,悄然立在他的面前。尚公主。她呢?杨逸之的心突然变得无比苦涩,金与红的圣旨突然变成了一座华丽而庄严的宫殿,将他紧紧压住。
淡红的身影就在这宫殿中漂浮着,她的幸福,真的要由自己来破坏么?
吴清风静静望着他,静静道:“我只需你带我去见卓王孙,其余的事……就与杨盟主无关了。”
杨逸之深深盯着这道圣旨,慢慢地,那个淡红的身影渐渐退却,取而代之的,是一双苍凉而威严的眼眸——那是他的父亲。他一生的努力,就是想取得这个将他赶出家门的老人的认可。
但现在,这老人的生命只有三天。他还能坚持么?
他的心使劲地抽紧着,原来心痛的感觉,竟是这么难以承受。
又或许,卓王孙富有天下,身边红粉无数,也在情理之中。更何况,她的爱是那么温婉、包容,无论小鸾,秋璇,她都一直默默忍受了,如此,多一个公主,也没有什么吧。
而他父亲的生命……
杨逸之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。
吴清风微笑了起来,他知道,他的计划已顺利地走到了第三步。
只要运用得当,就算是神祗也可以拨弄于指掌上。这是他的信条。但他的神祗又在哪里?吴清风的目光抬了起来。
远处,依旧是苍茫的云雾。
※※※
⑴在古代,臣子迎娶公主的行为,统称为尚公主,表示敬重,并不是公主这位公主的名字或者封号是尚哦:)
⑵王度儿,持鼎平南中那个运气极好的小孩,吉娜的小老公,曾经给他起过很多名字,诸如王晔儿,迦若……最后为了纪念一部作品,一段往事,一个人,决定叫他“王度儿”:)
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·第一章 天舞宝轮
·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 作者:步非烟
第二章 华音阁
华音阁名动天下,但真正入过其中的人,却是少之又少。杨逸之站在进入华音阁的山谷前,心头上涌起了一阵怅惘。这个武林中的禁地,他偏生进来过几次。
他来过,曾经怀着雄心;他来过,曾经怀着友谊。但这次,再度站在这个泱茫的山谷前,他只愿自己能够走得越远越好。
他知道,只要自己愿意,他随时都能进入华音阁,岗仁波吉峰一战后,卓王孙允诺给他这一特权,从此这武林中最大的禁地,将随时任他来去。
而他挂怀的那个人,也当在其中吧……
凛冽的山风,刀锋一般割痛他的眼睛,更痛的,却是他的心。
但这条路,一旦走上来,就再也没有回头路。吴清风微笑跟在他身后,杨逸之武功强极绝伦,但他居然亦步亦趋,绝不落后半分,就连脸上的微笑也绝不减半点,看上去轻松自如。
见杨逸之犹豫,吴清风道:“杨盟主想必在担心,卓王孙不会接纳尚公主之议,但我敢保证,卓王孙一定会欣然接受的。”
杨逸之淡淡看着他,这人想必是有些把握,但他又拿什么来打动卓王孙的心呢?
吴清风悠然道:“如果杨盟主不是在担心这个,那想必是在担心令尊吧。这更可以放心了,杨大人德高望重,又岂会有任何不虞?此次事成之后,不但可官进三级,而他若知道此事乃盟主玉成,想必会对盟主好些吧。”
他的目光中闪烁出一丝狡黠。杨逸之默默地看了他一眼,却不由有些心动。
这么多年来,江湖风雨,他不过是想做些大事出来,让父亲可以重新看自己一眼。如果此事真的能让父子修好,那实是完了他多年的宿愿。杨逸之手抬了起来:“前面就是华音阁。”
吴清风拱手道:“还请杨盟主带路。”
这座山谷极为幽清,绝没有半点人迹,但却生长着很多的野鹿野鹤,悠闲地食萍漫步。杨逸之冷冷道:“我踏在哪里,你就踏在哪里,若是错了半步,那我可就救不了你了!”
吴清风颔首微笑道:“华音阁戒备森严,这个我早有耳闻,杨盟主不需多吩咐。”
一步步,沿着天罡方位踏下,地上青色的泥土,仿佛波澜般微微震动。山谷清幽,云水相竟,仿佛毫无杀机,然而一旦踏错半分,这山谷就将化为万劫不复的炼狱。两人大约走了上千步,才出了山谷,正式进入华音阁地界。
华音阁占地甚广,按五行分为五域,主水道两边分列金木水火四域,水木、金火两域交界之处,横亘一片湖泊,地广数顷,碧波无垠,也不见桥梁,只有一些同一式样的舟船,在湖对岸哨卡令旗指引下,缓缓往来其间,队列甚为严整。客人至此处,都必须靠这些小舟前行,这就是华音阁内部第一道天然屏障——霜钰湖了。
霜钰湖烟波浩淼,水势宏大,湖上也无更多风物,只这一片湛蓝烟波,就足以让人心旷神怡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两人乘坐的小舟才离开了主水域,此后水路渐渐狭窄崎岖起来,只容两船并行,四周湖泊最大也不过数亩,星罗棋布。
陆地上楼宇殿阁逐渐连城一片,杨逸之带领吴清风到此下船,沿路而上,直到中轴线底的土域之前,才又见第二处广大水域莫支湖,莫支湖比霜钰湖略小,但湖岸山峦幽绝,繁花如画,小岛散布,景色绝佳,人鱼星涟居住的青鸾之岛,正隐没在碧波之中。
若再往前行,便会遇到华音阁第三处水域,而杨逸之却避开主道,向左侧小路行去。一道巨大的红色长廊来回贯穿,将华音阁的陆地整个衔接起来,远远望去,如卧龙盘旋,恢弘异常。而细处着眼,哪怕一株花木,一叠山石,都布置得恰到好处,叹为观止。
让吴清风最为惊讶的不是阁中的美景,而是华音阁四重防备阵法,这些阵法隐没于山水风物中,常人难以觉察,却暗中被这三重水域、一条长廊有机的联系整合,不断运转,将华音阁的每一分地界都纳入森严的防御中,无懈可击。
若不是杨逸之带领,只怕没有人能擅自进入这武林圣地中一步。
吴清风暗中欣喜,看来他并没有找错人。他对这位有着和前教主同样容貌、却更为强大、更为神秘的华音阁主,心中充满了向往,恨不得肋生双翼,马上来到他面前。
然而,又足足过了一个时辰,他才见到了卓王孙。那是一条很大的瀑布,从华音阁背后的山上奔腾而下,水花冲激,形成一方极大的湖泊,几乎将华音阁一分为二。
卓王孙喜欢在湖边静思。
他静思的时候,最忌别人打搅。但现在,他并没有静思,一炉茶香透出,他似乎正在等着杨逸之。
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悦乎?自岗仁波吉峰一别之后,两人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改变,从针锋相对的敌人,竟似已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。
见到杨逸之湖水的雾霭中走来,卓王孙的嘴角也不禁噙住了一丝笑意。但一眼看到吴清风之后,卓王孙的脸立即冰冷。他一字一字道:“难道你不知道华音阁不准外人来么?”
他的锋芒对准的是杨逸之,吴清风还不值得他生气。
杨逸之叹道:“我没有办法。”
卓王孙目光抬起,冷冷盯着吴清风,道:“你来此地做什么。”
他没有任何威胁的话语,但吴清风没来由地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寒,心竟忍不住颤栗了起来。好在他也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,他马上前进一步,从怀中掏出一物,放在了卓王孙面前的茶几上。
这是个木雕的轮盘,黑黝黝的,看去平平无奇。吴清风道:“此乃印度大神湿婆所用的法器,小人吴清风,受当今皇上之命,将此物献给阁主。”
卓王孙眉头皱了皱,又是湿婆,又是曼荼罗教!他冷冷地看着那轮盘一眼,道:“此物于我无用,还是带回去吧!”
吴清风道:“阁主可知湿婆不但是毁灭之神,还是重生之神,所以他的神力中不但有大毁灭,而且有大慈悲。这慈悲的力量,就全都凝结在这枚天舞宝轮上。”
他轻轻拿起那枚黝黑的宝轮,虔诚之极的道:“这枚法器,传说只要倾心使用,便可给予人重生的力量!”
卓王孙心一紧,道:“重生?”
吴清风心下一喜,只要卓王孙感兴趣,那他就有可为之机了!但他表面上却丝毫都不显露,道:“这枚宝轮是用惊精香木雕刻而成,传说只要诚心正意,施展出宝轮的力量,就可以斩断人的因果命运,将他从垂死中救过来。”
卓王孙的心终于动了,他不自禁地从吴清风手中接过天舞宝轮,凝视着它,问道:“要怎样才能施展它?”
吴清风摇头道:“普天之下,无人知道!”
卓王孙脸一沉,吴清风续道:“但江湖传闻阁主曾使用过湿婆之弓,若是天下只有一人能使用这枚宝轮,那就一定是阁主了!”
卓王孙沉吟着,问道:“它真的能斩断因果命运?”
吴清风捻着颔下的几缕微髯,笑道:“贫道一无所长,只是会观星算命,于这些奇物异宝少有些眼光。其实不用我说,阁主也能该知道,这此物有没有这种力量了。”
卓王孙轻轻点了点头。那宝轮在他手中,仿佛有着生命一般,不停轻轻跃动着,跟他身体中的力量循环呼应,仿佛驱动着天地的威严一般。
吴清风凝视着他,缓缓道:“但要使用此物,有两点是我不得不说的,还请阁主一听。”
卓王孙淡淡道:“说。”
吴清风沉吟片刻,肃然道:“此轮为大神之法器,任何凡人使用,均为僭越,使用的代价,就是废去全身的功力。此轮的力量,其实就是吞噬使用者所有的修为,将之转化成命,转注到受者之身。阁主使用之前,还要三思才是。”
卓王孙身子一震。失去所有武功?
小鸾的影子恍惚之间在他的面前浮现,他那永远如止水一般的眸中有了涟漪。那是吉娜刚到华音阁里不久时,小鸾看着她那活泼的身影,痴痴道:“哥哥,我也想跳。”
但她不能跳,因为她的病,使她不能有一点激烈的动作,否则,她就会立即香销玉殒。她就是一缕最精致的烟,绝不能经任何的风。
那是第一次,卓王孙惆怅地发现,他可以拥有天下,但却不能满足一个小姑娘的心愿。
哥哥,我也想跳。
卓王孙昂首。满天白云,在静静地流淌着。没有风,一丝风也没有。也许白云也想跳吧。卓王孙忽然低头,傲然道:“武功又有何用?就算我武功尽失,凭我之灵识,一年之内我就可争雄宇内,三年我就又是天下第一!”
他傲然长言,神姿飞扬跋扈,竟有着吞天噬地之威,吴清风不禁惶然下跪,杨逸之轻轻叹了口气。
卓王孙乃是天生的王者,这个天下,已经没有人可与他争了。
吴清风顿首十下,不敢抬头,跪禀道:“此法器乃是嘉靖皇帝尚永乐公主的聘礼,明皇帝想要笼络阁主,所以要以公主下嫁阁主,阁主若是不愿意,那……”
卓王孙冷笑道:“尚公主?”
他的心又是一紧,这个提议为什么让自己忽然烦躁了起来?他不是无所萦于怀的么?他吸了一口气,将烦乱的心绪压下,盯着手中天舞宝轮,道:“你最好真能保证此物的威力。”
他的目光抬起,盯在吴清风的身上:“你跟我来。”
他大踏步走了出去,吴清风跟杨逸之对望一眼,只好跟着他行去。转过了几座假山,卓王孙的脚步突然放得缓了起来,他轻轻推开院门,悄悄踏了进去。
这院子非常的静,静得仿佛不是人间一般。没有花,也没有鸟,似乎生怕风吹花草的声音,也会惊动了这一份静谧。卓王孙在院心立住了,轻很轻地咳了一声。
只听从房中传来一声极细的招呼:“哥哥,是你么?”
卓王孙的眸中也透出一丝温存:“小鸾,是我。”
他小心地推开房门,走了进去。他并没有多吩咐杨逸之跟吴清风,因为从进华音阁开始,吴清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,他只敢走杨逸之走过的地方,而杨逸之显然知道此中住的人是谁,他甚至比卓王孙还要小心。
房中也是一样的清净,桌椅很少,但清洁无比。靠墙的床上静静坐着一位小姑娘,她看去才十二三岁,但她已习惯了大屋中的冷寂,一个人坐在屋中,竟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与寂寞。
卓王孙柔声道:“小鸾,你起来,背对着我。”
步小鸾不知道卓王孙要做些什么,但她非常听卓王孙的话,闻言扶着床边站了起来,背过身去。卓王孙看着她,长长吐了一口气,接着又深深吸了口气。
他的内力,他的劲气,他的精、气、神都随着这一吸鼓涌而出,片刻之间深达身体的每个角落,将他多年性命交修的真气激荡而起,随着灵识运转,大川一般向手上的天舞宝轮汇了过去。天舞宝轮透出的氤氲香气顿时浓郁起来,它那黑沉沉的轮身竟然透出了一丝青翠,随着卓王孙的内力鼓涌,青翠一瞬而变为鲜活欲滴。恍惚之间,天舞宝轮闪现出一丛巨大的影子,仿佛一株高可参天的惊精香木,披拂日月而立。
卓王孙一声轻叱,那道影子猛地从天舞宝轮上怒摔而出,顿时化作满天纵横的碧绿,向步小鸾罩了下去。步小鸾呀的一声惊呼,身子扑倒在了床上,那碧气奋迅飞舞,倏然就消散了。
卓王孙急忙抢上前扶住步小鸾,连声轻问道:“你感觉怎样?”
步小鸾皱着眉,喘了几口气,道:“哥哥,我没什么。”
卓王孙还不放心,内息探出,按在她的脉门上,仔细查看。但见她的脉息虽然微弱,但暂无断灭之像,跟昨日所查几乎一模一样,心下稍定,道:“你再睡会吧,哥哥一会再来看你。”
步小鸾懂事地点点头,躺倒在床上,让卓王孙替她盖上白纱。她其实一点睡意都没有,但卓王孙让她睡,她就一定要睡。她知道哥哥在她身上已化了太多的心血,她不想让卓王孙再担心她。
所以,她再也不说自己想跳,因为,她知道哥哥听了一定会很难受。
她喜欢哥哥,不想让他难过。
卓王孙轻轻带住院门,他的手轻轻抬了抬,吴清风连格挡的功夫都没有,就被他一把擒住了脖颈,身子如腾云驾雾般飞了出去。当他清醒的时候,已离开那个院子两百多丈远了。卓王孙并没有生气,他只是用厌恶的眼色看着吴清风,道:“回答我。”
奇怪的是,吴清风并没有害怕,他淡淡道:“我早就说过了,只有诚心正意之人,才能够引发天舞宝轮的重生之力。”
卓王孙冷笑道:“湿婆之弓我都施展过,我会不能使用天舞宝轮么?”
吴清风摇头道:“湿婆之弓是毁灭之力,只要杀戮之心够强就可以了。但天舞宝轮不一样……必须要将心全都聚于一点才行。”
他迎着卓王孙的目光,眼神中没有丝毫回避与惧怕:“阁主心中是否还有牵挂呢?”
卓王孙昂首道:“我唯一的牵挂,就是小鸾。”
吴清风道:“若阁主牵挂的只是小鸾,那为了救她,阁主一定能将天舞宝轮的力量引发出来。但现在……阁主的心里,是不是有一个人,比小鸾更重要呢?阁主为了守护她,所以不能放弃力量?”
卓王孙默然不语,良久,他的身子忽然一震!
吴清风凝视着他,一字一字道:“消除了这一魔障,阁主一定能够施展出天舞宝轮真正的力量!方才虽未得手,但阁主想必感受到了它那不可思议的神力!”
卓王孙冷冷盯着他,似乎在沉吟他说的话有几分可信。他的目光缓缓转向手中的天舞宝轮,这黑沉沉的轮盘在他的手中竟然微微颤抖着,似乎也在畏惧他心中那可怕杀念。
卓王孙抬起头,天上的白云聚散着,凝结成一个阴雨的天气,每天不是晴天就是阴天,究竟何时是个尽头?他忽然道:“七日后,带着公主来!那时我将再试天舞宝轮的力量。那时若我的武功还在……我将杀光你们所有的人!”
不由自主的,吴清风的额头上渗出涔涔的冷汗。他的计划已踏出了第四步,很完美地执行着。但不知怎么的,他忽然兴起了一种无法把握的感觉。卓王孙绝不是个受人掌握的人,那么,自己的计划还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么?
白云苍狗,永生的变幻,本就不是凡人所能琢磨透的。
杨逸之一直静静地看着卓王孙,他冰冷的笑意竟让杨逸之的心禁不住一惊。
卓王孙心中最后的牵挂,不是小鸾,又是谁?
七日之后,了断牵挂……杨逸之突然道:“你要做什么?”
卓王孙傲然道:“我做什么,于你何干?”
杨逸之仍然紧紧盯住他,一字字道:“你娶公主也好,救小鸾也好,都不要对不起她。”
吴清风皱眉,杨逸之这句话毫无由来,却说得如此沉重。语调中有决断,有胁迫,可是也有隐藏不住的悲哀,仿佛他已经准备好,放下尊严,放下生命,甚至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卓王孙的这个承诺。
只要他肯承诺。
然而他口中的这个“她”又是谁?
卓王孙眼中一丝仅有的温度也已凝结,淡淡道:“我会让她幸福的。”
杨逸之猝然合眼:“你最好说的是真的,否则……”他缓缓的摇了摇头,脸上透出浓浓的悲哀和绝决,顿了良久,终于一字字说道:“否则,我决不放过你!”
吴清风一怔,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,竟然会如此郑而重之的说出如此浅薄的恐吓语,而且恐吓的还是卓王孙,这实在很可笑,但他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。
-2-
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·第二章 华音阁
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 作者:步非烟
第三章 剑心
武成业惶恐地站在这绝巘之巅,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他找上,但他知道,自己的命已经不久了!
他有些畏缩地看着对面傲然站立的卓王孙,他甚至不敢出手,也不敢逃跑。卓王孙手中是一柄重达三十三斤的铁剑,武成业知道,这柄剑叫做啸阳剑,乃是他最好的兄弟,陈暮松的佩剑。
他知道卓王孙的习惯是用名剑杀名人,心中不禁涌起了一阵自嘲:原来他们合称松林双义的江湖汉子,在华音阁主的眼中,还是名人啊。
卓王孙的眼神很淡,似乎在他的目中,只有那悠远的白云。他的话语也很淡:“啸阳剑的主人本是你最好的朋友,但他永远都不知道,当年联合连云双虎暗算他的,就是你。所以,我才取了啸阳剑来杀你。”
此话一出,武成业的脸色登如死灰。这件事本没有第四人知道,他在此事发生后不久,就杀了连云双虎,怎么会被他知晓?他惊恐地抬起头,却看到了卓王孙冷冷的眸子。
那是空绝天下的眸子,那是卓出尘外的眸子,那是悠远浩瀚的眸子,武成业仅余的一点斗志全都冰消瓦解,他突然返身,从悬崖上跳了下去!
他宁愿摔个粉身碎骨,也不愿对着这个已没有任何感情的人!
但剑光就在这瞬间裂空而起。
剑光并不强,但带来了风,这风一瞬间就充满了整个山顶,然后悠悠扬了出去。天地苍茫,身寄如尘,这一剑倏忽之间已化身为天地洪炉,将武成业完全罩住。武成业恐惧地发出一声大叫,就在他叫声刚发出的一瞬间,他的双足凭空从身体上斩落,然后是他的腿,他的腰,他的身,他的颈,最后是他的头颅。他的身体一分一分整齐地断绝了,伴随着这恐惧的惨叫。
风并没有停,啸阳剑随着武成业分散的尸体坠落悬崖,再没有赢得卓王孙一顾。因为他知道,这柄铁剑在空中就将再度将武成业的尸体整齐地穿起,然后钉在悬崖底上。这是他的武功,他的剑法,不需任何的怀疑。
然后,卓王孙的目光抬起,盯在了另一个人身上。
如果不是他的目光,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人的存在。
他绝不平凡,他的长相很清奇,他的神态很傲岸,他本是个让人想不注意都不行的人,但一置身于天地之间,他就仿佛已与这云、这风融为一体,再也不分彼此。
他的清奇,是山松山石之清奇;他的傲岸,是白云青天之傲岸,已变得平平无奇。
现在,卓王孙的目光停驻在他身上。
他的武功虽然微不足道,但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,铸剑第一大师钟石子不但能铸出天下最好的剑,还能品评天下最精微的剑法。卓王孙自然也是因为他的眼光而将他带来,看自己杀人。
钟石子缓缓闭上眼睛,他的神情有些萧索:“十年之前,我曾见过阁主这样的剑法。”
卓王孙没有说话,因为他知道钟石子一定会说下去。
“那时锋芒最劲的门派还是天罗教,我爱剑成痴,于是悄悄潜入天罗教总坛西昆仑山,想要偷看天罗教主的剑法。因我一直相信,只有通晓了最强的剑法,才能炼出最好的剑,但我没想到,我竟见到了我从未想象过的剑法……”
他仰起头,已沉浸在那段回忆中,喃喃道:“那本不是人能施展的剑法,天罗教高手如云,却都挫败在这剑法之下,连教主都未能免。我震撼之余,不顾一切冲上去,问他这是什么剑法,他微微一笑,告诉我,这是剑心诀。他不修剑意,不修剑气,却以剑为心,以心为剑,修的是剑心。我一闻之下,登时如痴如呆,因为我爱剑成癖,但却从未想过可以以剑为心。他这几句话,让我对铸剑之道有了极深的领悟,从此我铸剑便不再以火以煅,而是以心以血。”
他的目光凝视着卓王孙:“你的剑已天下无敌,因为你也已有了剑心。”
卓王孙目中露出了一丝讥嘲之意:“可我从未修习过剑心。”
钟石子微微笑了笑,他的笑容中尽是苍凉之意:“天下要道殊途同归,修炼到了极处,都是差相仿佛。于长空以天纵之才,将剑中要道明白地说了出来,阁主不过是能行之而未言之而已。
他直视着卓王孙的眼睛,声音突然一沉:“珍惜那个人吧,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剑心的。”
卓王孙止水般的眸中也禁不住兴起一层涟漪:“你是说,我的剑心是因为一个人?”
钟石子不再看他,缓缓向山下走去:“我的弟弟一直想超越我,成为铸剑第一人,但他从不知道,我情伤心死之后铸剑,铸的并不是一柄柄神兵利刃,而是我的感情……剑无情,人却有情,高手所挥出的哪一剑,不是情之所至呢?”
他的身影被回环的山势隐没,氤氲在天地悠悠中,卓王孙忽然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冷意。
你有天下无敌的剑法,但她却是你的剑心。
那你的剑法再强又如何,这样的无敌的剑法,你又能控制多少?
君临天下的卓王孙,第一次,感觉到了一丝冰冷,同时,他的愤怒不可遏制地迸发。
他是天下的王者,绝不允许任何人,来撼动他剑与威严,他的剑心,必须是他自己,而不属于任何人!
谁,到底是谁,悄无声息的撼动了他的威严?
那抹水一般的淡红,仿佛垂天的朝霞,在他的眼中浮现着。
他知道,如果牵挂萦绕于他心的,不是步小鸾,那就一定是她。
必定是她。
他的心中忽然多了一份讶然,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开始牵挂她了呢?难道她不是永远跟随着他,绝不会背离的么?难道他不是一直对她招之即来,挥之即去的么?难道他不是掌控着她的一切,正如别的所有的人一样么?
难道、她、不仅仅、只是、那千万人、中、的、一个么?
卓王孙第一次这样问自己。
这实在很像是个精心编造的一个谎言,卓王孙本该冷笑才是,但他却发觉自己笑不出来。
因为,他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才来杀武成业的。
吴清风或许会骗自己,但钟石子不会骗自己,他手中的剑不会骗自己,更重要的是,他的心,不会骗自己。
或许在这个天地间,他需要守护的,并不仅仅只是步小鸾一人,还有另一个,他一直故意去漠视的人。
或许,他早就隐隐预感到,若不刻意的去漠视、疏远她,他的心,迟早会被她的柔情牵绊?
你的剑天下无敌,但你的剑心,却是另一人。
那个水中红莲一般的女子,淡淡的,与世无争的,却悄悄改变了一切……
山野冷冷的风吹来,卓王孙矍然而醒,他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!
他的剑只是他的,绝不会属于任何人!剑心或许真的是剑中最高境界,但卓王孙绝不会借助于别人达到!
慢慢地,他笑了。他心中已有了抉定。他将直面这温情或者残酷的一切,他要证实给他的心,他的剑——只有他,才是驾驭这一切的真正王者。
他必须要操纵这所有的一切,每一分,每一毫的变化,都是他卓王孙的意识,绝不允许任何的掺杂。因为只有这样,他才能守护他想守护的一切。
至于那抹水一般的淡红……
七日,卓王孙在心中做出了决断。
这七日,我将深深爱你,每日送一件礼物给你,每一件礼物都是我的心、我的血。七日内,我所有的深情都呈现给你,守护你所有的愿望,给你满心的爱。
但在七日完结时,我的情也一起完结,那时,我将送你最后一件礼物,就是你的死。
生与死,情与爱,都必须无法影响卓王孙,因为他是王者,只能操控一切,却不能被任何东西操控的王者。
淡淡的莲花寂然开放,淡淡的水盈盈流动,衬出相思那淡淡的容颜。她就这样凭水立着,时光从她身边掠过,却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。
卓王孙缓缓向她走来,眼眸中闪动的,却是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杀意。那杀意也稍纵即逝,因为他并不想在现在杀掉相思。
他必须向自己的心,自己的剑证实,这个女人并不会让自己牵挂,然后,他才会杀掉她。
王者又怎会留恋这世俗的一切?
吴清风,钟石子,剑心诀,所有的一切,都是世人的规则,无法影响他。要证实他的心只属于他自己,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深深浸入相思的爱中。
然后,他将萧然脱出,不沾染点滴。
他的感情,他的剑法,他所有的一切,都只属于他自己,没有人可以跟他分享这一切。而后,他才有守护的力量。
卓王孙伸出手,握住相思的手。
相思的心猛然颤抖起来——这么多年来,他是第一次主动去握我的手吧?
卓王孙的心也有着淡淡的涟漪,这么多年来,我是第一次这样去握她的手罢?相思的手有一点冷,就宛如水中的莲瓣,若是握住太久,就会化开,只留下一泓粉红。
卓王孙注视着她,他想看清这个被钟石子称作是他剑心的女人。
是这个唯一敢在他的威严下冲撞他的女人么?是这个心总是充满着无谓的善良,想要保护这个、保护那个的女人么?
海天之涯,曼荼罗之阵,雪域之巅,卓王孙忽然意识到,他生命的一大部分,竟是这个女人陪着他走过的。
这个想法又一次狠狠冲击着卓王孙的杀意,他的生命,竟有这么大一部分的记忆,打下了这个女人的烙印!
他猝然合眼,将心中升腾的杀意化为淡淡的微笑:“我们出去走走吧!”
-3-
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·第三章 剑心 ·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 作者:步非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