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3

2010-12-06 04:33

 华音流韶系列·外传·凤仪  作者:步非烟     

       

     

   

      

 第八章 第五日之月舞    

  

   

   黎明的阳光照在相思的眼睛上,她慵懒坐了起来,让思维渐渐在这潮湿的气息中清醒。 

 

  她并没有回华音阁,便倚在这个简陋的湖边小屋里,倚在卓王孙亲手做的镜台前,睡着了。她的脸上挂了一夜甜甜的微笑,因为这湖边实在太恬静,绝没有人来打搅,可以让她尽情的沉沉睡去。 

 

  缓缓地,她迎着阳光睁开了眼睛。金色的阳光宛如一屏半透明的翠羽,静静的盛开着,立即让相思的心情愉悦起来。她起身慢慢向湖边走去。 

 

  满湖飘荡的睡莲在浓冽的阳光下显得如水晶般通透,虽然有些已残,但仍掩不住这千朵万朵星罗棋布成的娇艳。相思掬起一捧水,仔细梳洗着自己长长的秀发。 

 

  青丝在湖水中散开,宛如一朵墨色的花,这湖水中仿佛也带了睡莲的清香,照出她莲花一般的笑颜。 

 

  沉浸在温暖阳光中的她,并没有注意到,远处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。 

 

  杨逸之的眼神里有一丝忧愁,因为他从未见相思如此幸福过。他真心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,哪怕是和卓王孙在一起。但想到昨日那飙飞的剑气,让他无法相信,她现在的幸福是真实的。 

 

  他静静地看着相思,沉思着。但湖水那么清,阳光那么明媚,实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。 

 

  除了卓王孙一直没有来。 

 

  相思却并不担心,她早已将这湖边当作是私地,她与卓王孙的私地,只要在这湖边,她就能感受到卓王孙那握住的温暖的手,她这温暖的幸福就不会变。 

 

  他正在那里做阁主吧,总会有很多事要忙的。相思决定自己也要为这个小木屋做些东西。一些小小的花篮,小小的装饰。 

 

  如同两只双宿双栖的鸟儿,他把这座亲手搭建的小巢交给了她,于是轮到她去衔来一片片羽毛,一块块苔藓,装饰在小巢中,才会让它更加温暖。 

 

  她立即动手。 

 

  卓王孙静静地坐在高案之后,看着满地的金珠绫罗。这些都是永乐公主的嫁妆,皇家气象,当然与众不同,几乎将丹书阁堆满。嘉靖皇帝怕女儿没人伺候,所以又遣了一百名宫女过来,此时都已到达华音阁。这个沉寂已久的江湖禁地,此时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。 

 

  但卓王孙的脸却沉了下来。他实在不喜欢这样,非常非常不喜欢。 

 

  但他已答应了尚公主。 

 

  华音阁戒律森严,首重名份,就连身为阁主的卓王孙,也不能肆意违背,是以他只有稍稍按捺自己的性子,静静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。 

 

  严道明知道卓王孙的不耐烦,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地想将这一切尽早处理完。但偏生皇室的规矩极多,一件又有一件,好不容易等处理完之后,突然守阵之人传来消息,说是天下英雄齐来道贺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脸更沉,自他就任以来,雷厉风行,华音阁如日中天,悬在江湖之上,谁不谈之色变?华音阁向被当作武林禁地,绝没人敢无故踏入其中,现在这些规矩看来都废了,难道到域外走了一趟,这些人全都健忘了不成? 

 

  卓王孙心中杀气陡生,那尚在絮絮解说宫中规矩的黄门突然脸上变色,竟被卓王孙体内散发出的冷冽寒气刺得心胆俱裂,两股战战,几乎倒地。严道明叹了口气,伸手扶住黄门,一道内力透了过去,将他的心神镇住,对卓王孙道:“阁主有事请便,属下自然会处理得妥妥帖帖的。” 

 

  卓王孙点了点头,起身出了丹书阁。这些俗事烦嚣,让他心情极为烦恶,一时也想不出该做什么。他信步而行,猛然抬头,却见自己已到了华音阁东门,那片湖就在前面。看着那清澈幽静的湖水,他的心情不由也缓疏下来,烦嚣似乎被这带着莲花香气的风吹走了,永远不会再来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心不由自主地震了震,他的脸色变了! 

 

  他皱着眉,看着自己的心。 

 

  难道我竟然也将这里当成了避风的港湾么?难道我竟也需要一个躲避的地方? 

 

  他的目光又开始冰冷起来,这冰冷是缘自对自己的愤怒。这愤怒又是缘自自己内心的软弱! 

 

  我心如铁,又怎会有这样一片软弱之处?卓王孙的目光宛如利剑,刺的却是自己! 

 

  难道……难道我真的爱上了她么? 

 

  他立即对自己说,不!那不可能! 

 

  但有个微弱的声音从心底探出头,轻声笑着地对他道:“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她?” 

 

  卓王孙沉默了。 

 

  长久以来,他习惯用剑来解决问题,无论多强悍的敌人,都一一倒在了他的剑下,于是他无敌,他君临天下。但现在,他却再也无法因循旧例,因为他面对的是他自己。 

 

  只有自己是无法用剑解决的,绝不能。 

 

  那我是爱上她了么? 

 

  要不为什么我的心会如此不得安宁?卓王孙忽然有些心烦意乱。 

 

  但他随即就摆脱了这一切,一步跨了出去:“不,这一切全都无法拘束我,因为我是王者!” 

 

  他甩开所有的思绪,孤独地走向湖边。他已经习惯了将天地都漠视。 

 

  当卓王孙站在湖边的时候,他抬起头,就发觉天上已升起了一轮明月。 

 

  清辉如玉,遍洒人间。这是一轮皎洁的明月,连卓王孙都不禁为它的美而眩然。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。 

 

  是该让音符再击重一点,来宣示这注定要结束的乐章了。 

 

  他注视着空中月轮: 

 

  就让一场月中的最后之舞,舞落满空烟花。 

 

  相思静静坐在小木屋中,并没有在想什么。在他身边,她已经习惯了让自己过得简单,有事的时候才思索,没有事的时候,就什么都不想。她很喜欢坐在高处,赤裸的纤足垂在空中,让柔和的风从脚面上吹过,感受那习习的清凉。 

 

  笼鞋浅着鸦头袜,知是凌波缥缈身。 

 

  这是相思最惬意的时候,但就在这一时,湖中碧波突然涌起,然后化作连番汹涌的怒潮,轰然向岸边怒卷了过来。 

 

  相思吃了一惊,她急忙坐了起来,就见那潮水越涨越高,已经漫过了木屋地基,向屋中漾了过来。她着急万分,急忙用身子挡住屋门。 

 

  但她那柔弱的身子,又能挡得了什么? 

 

  奇怪的是,漫漫惊波,到了她身前,就似撞到了一堵无形的墙上一般,再也不能前进半分。 

 

  粼粼的波芒映得月华空明如雪,几乎刺了相思的眼,但她来不及欣喜,因为湖中鼓涌的水势越来越大,越来越强! 

 

  湖波浪溅,中间夹杂着闷雷一般的轰嗵之声,宛如天神激战一般。相思的脸色也因恐惧而变得苍白,但她绝没有离开的意思——小屋已是她的全部,休说一点点湖波,哪怕天地重入洪荒,她也绝不会离开。 

 

  良久,随着湖水最猛烈地一次迸发,这一轮天地崩裂一般的怒潮,才渐渐息了下去。湖水成壑,迅速地回流着。 

 

  相思惊讶地发现,湖已变了。 

 

  湖波平静下来,宛如在月光下铺开了一块蓝色琉璃。 

 

  原本空旷的湖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座高台,静静耸立在湖心处。高台被月光拖出长长的影子,仿佛一株破波而出的古树,一直要生长到月宫中去。 

 

  那高台用粗壮的橡木搭成的,数十株长长的树干随意地垒砌在一起,未加半点修饰,却恰好被氤氲的月色衬出昂然的古意。 

 

  树干层层叠起,昂然挺向着夜空,宛如传说中月宫中的古老桂树,不知何年何月被天神伐下,落入眼前这方美丽的湖泊中。 

 

  水纹澹荡,在月下腾起一阵阵幽蓝的光影。桂树的最顶端,遥遥站着一个人影。 

 

  相思的心突然一热,那君临天下的姿态,那高绝的冷傲……难道除了卓王孙,天下还会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么? 

 

  月华清冷,他就以青天为背影! 

 

  恍惚中,他的手张开,立时万千幽蓝蝶影从他手中蹁跹飞出,向着这湖波中袅袅飞舞着。它们就宛如古树绽放的花朵,层层叠叠盛开着,然后缀满整个月空。 

 

  相思如在梦境,禁不住轻轻仰起了头。月色宛如渗入蜜的牛奶,甚至可以嗅出微微的甜香。 

 

  突然,满天的星光似乎被荡漾的湖波感染,微微动了动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身影轻轻飘了起来,蝶影宛如散开满天幽蓝的花雨,在空中交划着凄美的弧线,将他的身影衬得亦幻亦真,仿佛真是从月宫中走出的远古神祗,偶然降临在凡尘中仰望他的少女面前。 

 

  他衣带纷飞,向相思飞舞而下。 

 

  相思就觉得自己的手被轻轻执起,身子宛如轻扬的片羽,也跟着翩翩飘起。 

 

  小木屋,莲花,湖波,都渐渐变小,在清冷的月光下,模糊成一团荡漾的梦影,在相思的心底浑蒙着,她渐渐相信,这就是一场期待已久的梦境,她不需要挣扎,也不需要忧虑,只要在这双手的牵引下,飞到那早就等候已久的梦境。 

 

  她的身子轻如片羽,她的呼吸细如春雨,她的心绪净如冰雪,在这如此幽洁的月华中,她就仿佛沉睡千年的莲子,终于盛开。 

 

  那萋萋的花瓣,不能盛放便是痛苦地期待着;那幽幽的眼神,不能言说便是痛苦地期待着。 

 

  高台上光影错落,他们落在了古树的顶端。相思的眸子却已融化在这幽美的夜色中,再也无法凝聚。 

 

  这夜色中,缓缓飞翔着羽翼缓召的幽冥之蝶,点点蓝芒从它们的生命中脱落,再被月华点亮,在这片只属于月光的湖面上寂静地燃烧着。 

 

  每只冥蝶,都是一双眼睛,悠悠叹息着夜色之美的眼睛;每一只冥蝶,都是一颗星辰,一颗因俗尘之爱放弃了昊茫天河的星辰。 

 

  卓王孙轻轻放手,一袭淡然的香气从他的手中缓缓溢开,向湖波中飘去。那是龙涎之香,也是冥蝶最爱之物。 

 

  这些优雅的夜之精灵立时联翩飞舞,争着向龙涎香扑去。蝶衣纷飞,蓝羽叠辉,莲蕊时隐,月华清冷,这片幽静的琉璃世界,刹那间成了香舞缤纷的王国。 

 

  就连卓王孙的声音,也轻柔了起来:“此湖可名相思湖。” 

 

  龙涎香从他袖中点点洒下,宛如飘下一朵幽蓝的云。 

 

  卓王孙凝视着相思的眼睛:“我飞鸽传书,让千利紫石从幽冥岛上送来千只冥蝶,便是想让这蝶衣与月色,交织出与你的最好的礼物来。你可喜欢么?” 

 

  相思盈盈的目光抬起,凝视着他的眼睛。那目光似乎也被月华照耀着,满是冥蝶那幽幽的蓝辉。 

 

  卓王孙心不由微微一震。 

 

  相思痴痴地凝望着他。在这孤悬天地的高台上,在这万千蝶衣的围舞下,在这龙涎芬芳的环沁,在这月色的敫僚下,他们两人竟突然如此的孤独。 

 

  这孤独将他们重重包围住,他们忽然一齐发现,他们同时被这盛极的月华照得透亮,再没有一丝杂质。 

 

  而这一瞬,他们毫无纤尘的心竟然贴得如此近,前所未有的近! 

 

  就在恍惚如月的湖光中,卓王孙忽然看到了相思的心,相思也忽然看到了卓王孙的心。 

 

  那是两颗同样在天地大美前颤抖的心,两颗同样为彼此爱意震撼的心。 

 

  她抬头仰望着他,仿佛望了千万世那么久,星辰般的双眸中泛起点点氤氲水纹。 

 

  那一刻,她整个人都仿佛被月光照得晶莹剔透,宛如湖波中那株久待夜露的莲花,终于颤抖着完全绽放。 

 

  他的心不由一震——原来她是如此的美丽。美丽得宛如他宿命中的那个传说。 

 

  唯一的传说。 

 

  她依旧凝望着他,淡红的唇间也透出一抹淡淡的瑰色,仿佛莲花深处,那新生出的最娇艳的一点新蕊。而这点瑰色,竟也在夜风中,微微颤抖了起来。 

 

  湖水澹荡,卓王孙忽然就觉心底涌起了一股强大的力量,竟似将他所有的理智与冷静全都淹没,他情不自禁地深深拥住相思,将这抹瑰色用呼吸盖住。 

 

  相思嘤咛一声,天与地,也轰然沉沦在蝶衣龙香中,沉沦在莲蕊月华里! 

 

  卓王孙就觉自己的心变得前所未有地柔软,一种沉沉的快意也在这一刻破茧而出,在他的身体中激荡。 

 

  她的笑容动人如月,她的呼吸轻柔如风。 

 

  有了这一切,又何妨暂且放弃所有的孤寂与骄傲,在这无边的月色下,纵情盛开成美丽的双生之花? 

 

  欲望与快意层层交叠,就如这古树蕴蓄千年的藤曼,生死纠缠,永不止息。 

 

  沉沦般的快意,席卷一切,也征服一切。 

 

  湿婆,这司毁灭却也是司性力的神祗。 

 

  千万年来,一直高高在上,赐给凡尘小儿女们无数爱欲之欢,如今,当这欢爱化为连神也无法控制的诱惑,他又何妨在所爱的人身边沉醉一次?放纵一次? 

 

  卓王孙感到自己的心已坠入沉沦,就要在这无边的快意中恣情放纵,但他的眼神,却流露出了一丝痛苦。 

 

  什么时候,这世俗的爱欲竟已如此强烈,连他也无法控制? 

 

  难道,为了眼前这个女人,他真的已经失去了掌控一切的力量? 

 

  绝不能! 

 

  猛然,一道凌厉的杀气从他的体内疾绕奔旋而出,宛如怒放之伤花,将层层瓣蕊覆叠在两人身边。 

 

  冷冽的气息惊醒相思那沉醉的眼眸,她本能地想挣脱他的拥抱。 

 

  但卓王孙抱紧了她,让她无法挣脱,甚至无法呼吸。 

 

  他就这样紧紧抱着她,肆意亲吻着那抹瑰色,但那杀气却越来越重,越来越冷! 

 

  终于,古树不堪这神祗盛怒,颤抖着发出一声哀鸣的叹息。 

 

  突然,充溢天地间的爱意仿佛也为无边的杀气破碎,两人脚下的那株橡巨树被他的杀气崩崔,向四周溅去! 

 

  凌空乱舞的冥蝶发出一阵无声的悲啸,仓惶四散飞走,但它们那柔弱的彩翼,又怎生躲得过狂风暴雨? 

 

  古树的枝干宛瞬间支裂了它们的身躯,将它们的柔弱的蝶翼碎为片片尘埃,纷舞在空中。那宁静的香气也被粗暴地撕裂,化为丝丝绕绕,无处不在。 

 

  古树承受了最浓重的杀气,如山的真力叠空压下,它的枝干哀鸣着,但却又被这股杀气笼罩住,无法散乱、脱逃,只能在这个狂暴的劲力凌虐下,一截一截,在空中爆碎! 

 

  相思被他深深拥在怀中,仿佛连呼吸都要停止。 

 

  那一刻,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,她却依旧保留了仰望的姿态——这就是她的姿态,前生后世,千年如此。 

 

  透过他在月色中飞扬的乱发,她仿佛能看见他心中的爱欲与杀机点点凝形,化为无边的阴霾,将满空月色遮挡,仿佛在他身后张开了一双巨大的羽翼,将她层层拥裹,寸寸浸透。 

 

  这就是他。毁灭与性力之神的化身。 

 

  连爱欲,都是如此狂暴。爱就爱了,灭就灭了,要你的全部,要你的所有,不由分说,不容抗拒! 

 

  她的眼中禁不住被夜露沾湿。 

 

  突然,她耳边传来一声爆裂的碎响,整个身子宛如风中的落花,被吹得猛地一震,就像下落去。 

 

  她心中一惊,刚要挣扎,却被他抱得更紧。 

 

  巨大的阴影羽翼般在他身后起伏,宛如爱与毁灭的欲望无尽变幻,唯有他的吻,天长地久。 

 

  一次次,脚下的古树砰然巨响,节节爆散。 

 

  一次次,她的身体如被重击,向湖波月影中坠落,凝止;震颤、再坠落…… 

 

  月华如水,幽蓝的蝶翼末世纷舞,荡漾的是香之沉沦与蝶之亡殁,以及疯狂中的欲望。 

 

  与其在雪山上苦行千年,何不纵情一夜,在他的拥抱下粉身碎骨,化为尘埃! 

 

  这是一场华丽的凌迟。 

 

  但相思却轻轻闭上了眼睛,她的力量忽然完全消失,不管将来的是什么,她都不准备抵抗。 

 

  高高的古木碎裂为尘,节节坍塌而下,直到冰冷的水没上她的膝,卓王孙突然用力推开她! 

 

  相思吃惊地张开眼,就见卓王孙踏波而去,再也没回头,再不看她一眼! 

 

  粉碎的树木夹杂着蝶尸,散乱在残莲中,相思跪坐在红香寂寞中,但卓王孙再没有回头。 

 

  他的杀意却一直笼罩在他的身上,永远。 

 

  盛极的月华中,相思静静地跪坐着。 

 

  月落日升,她一动不动,直到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眼泪,也吹尽了她身体的最后一丝温度,才终于在冰冷的湖水中倒下。 

 

  她依旧不知道,就在不远的丛林里,还有一个人,在默默的看着这一切。 

 

  三十七次。 

 

  就在刚才,卓王孙的杀气惊动了三十七次,每一次,都将湖心的古木寸寸崩裂。 

 

  于是,杨逸之手中的风月剑气也就凝形了三十七次。 

 

  卓王孙终于还是放过了她,于是他的剑,也终于没有出手。 

 

  他若动手,我必将阻止他,哪怕粉身碎骨,也不能让她受到一点伤害。 

 

 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,他就站在咫尺处,眼睁睁的看着所爱的女人,被别人拥在怀中。 

 

  他已做好的一战的准备,甚至从心底渴望这一战。 

 

  至少,能用彼此的鲜血,洗尽这难以容忍的耻辱,了断这纷扰的孽缘。 

 

  然而,这一战终于没有发生。 

 

  杨逸之长长叹息了一声,从夜色深处走出,将相思从湖水中轻轻抱起。 

 

  她已毫无知觉,手足冰冷,额头却一片火热。 

 

  杨逸之望着她,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怜惜与痛苦。 

 

  他眼角的余光扫处,发现她身边不远处,一个小小的空木箱在水中沉浮。木箱破碎,底层的一个包裹浮了出来,在水面上静静飘荡。 

 

  或者,这也是她的吧,他将那个包裹拾起,和她一起送回了湖边的小屋。 

 

  小屋中没有床,只有一堆松软的树叶。他腾出一手,将树叶尽量铺得柔软了一些,再小心的将她放了上去。 

 

  这一夜风寒与惊吓,会让她病得不轻吧。 

 

  她苍白的脸上透出两片病态的嫣红,散乱的长发和单薄的衣衫完全濡湿,紧紧贴在冰冷的肌肤上。 

 

 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,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的,也不知是泪珠还是湖水。 

 

  杨逸之心中一痛,忍不住伸出手去,帮她轻轻的拭去脸上、发间的水痕。 

 

  突然,他的手凝滞在半空中。 

 

  她唇上一缕淡淡的血痕,宛如莲花上一点夜露,是如此刺眼。 

 

  这是刚才的伤,是他在她唇间留下的痕迹。 

 

  杨逸之就觉心中一阵剧痛突然袭来,一时几乎难以自持。 

 

  这是他要守护的女子,然而她的人,她的心,都早已属于了另一个人——那个想要杀死她的人。 

 

  这一切,让他深深痛苦,但却并不埋怨。 

 

  缘分作弄,相见恨晚。自从知道了她对卓王孙的爱已经如此深沉,他就决定,将自己的爱意永埋心底。他并没有奢望得到什么,争取什么。他只是,想要她幸福。 

 

  然而,她的爱是那么苦,那么痛,他却无能为力。 

 

  他久久无言,终于叹息了一声,就要转身离开。 

 

  突然,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。 

 

  她双目紧闭,脸颊绯红,喃喃道:“不要走,不要走……”她紧紧抓住他的衣袖,是如此用力,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。 

 

  寂静的月色中,她轻轻啜泣宛如游丝:“不要走,不要把我一个人留下……” 

 

  他明白,她苦苦哀求的,并不是他,而是刚才那个绝情离去的男子。 

 

  杨逸之的眼睛被更深的痛苦占据。 

 

  她要的,不过是一个安慰,一个陪伴,卓王孙却不肯给她。 

 

  而他呢? 

 

  他看着她的痛苦,守护着她的痛苦,却是如此的无能为力。 

 

  相思紧紧握着他的衣袖,宛如握着生命中最后一点依靠。在病痛折磨中,她反复呼唤着的,是另一个人的名字——她要的,只是他留在她身边。 

 

  而他呢? 

 

  他空有高绝的武功,空有显赫的地位,空有满腔的深情,然而…… 

 

  然而,他什么也不能给她! 

 

  ——我空有一切,却什么都不能给你。 

 

  杨逸之脸上浮出自嘲的笑意。这自嘲,是如此痛彻骨髓,也是如此凄凉。 

 

  他终于狠下心,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。 

 

  他并没有离开,而是在离她不远处升起一团火堆,自己却坐在门外的台阶上,守候了一夜。 

 

  他透过氤氲的火光,能看到她被病痛折磨的脸。她的每一次蹙眉,每一声呻吟,都宛如在他心上重重一击。 

 

  但他没有再上前。 

 

  他们之间,隔着一扇半掩的门。 

 

  并不是为了恪守礼节。而是,他不想在她心中留下印记。 

 

  她的心既然已经完全给了卓王孙,他决定不再给她丝毫的困惑。 

 

  他要做的,就是在不远处守护她的幸福。那一点点,支离破碎的,幸福的梦想。 

 

  只要她幸福。  

        

   

         

 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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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第九章 第六日之嫁衣    

  

   

   直到中午,相思才从一场接着一场的梦魇中醒转,她全身都如破碎般的隐隐作痛,依旧没有一丝力气。 

 

  然而,当她看到身边不远处熄灭的火堆,心中却升起浓浓的暖意。 

 

  她仿佛能想象出,他离去后又忍不住折身回来,将她抱回小屋,然后为她擦去脸上的湖水,升起了一堆篝火,守护着她。 

 

  她不知道的是,那个人竟然是杨逸之。 

 

  她更不知道的是,尚公主的庆典就定在明日。 

 

  明日,也是七日之约的最后一日。 

 

  华音阁忙碌而喜庆着,就算在这湖边,也能够感受到那洋溢的喜气。相思苍白的脸上,忽然显出了一抹嫣红。 

 

  她知道,这喜气是属于她的,要不,卓王孙为什么忽然对自己这么好呢? 

 

  相思不明白卓王孙昨日为什么突然杀气大增,但她知道,他一定会回来找自己的,因为他们已经约定好了,他每天要送她一件礼物。 

 

  每天一件,都是他的心。 

 

  六件是他的聘礼,第七件是他给她的,也是她给他的礼物——她将做他的新娘,所以华音阁中才张灯结彩,礼乐喧阗。 

 

  因为再没有另外一个人,再没有另外一件事,能够让华音阁如此热闹。 

 

  只是她不知道,这一切,已注定了不是她的,永远不是她的。 

 

  卓王孙并没有来。 

 

  相思支撑起病体,从湖中采来了未残的鲜莲,养在木瓶里,他没有来;相思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,坐在镜台前仔细地装扮好了自己,他没有来。红日吐炎,正照在湖波上,他没有来;暮鸦喧闹,归飞峻急,他没有来。 

 

  他不会来了么? 

 

  相思垂足坐在屋顶,自由的风吹过她的脸,她忽然有种恍惚的喜意。 

 

  他一定会来的。 

 

  湖水轻轻荡漾,龙涎香的气息依旧在,蝶尸与残莲交错着,这是哀伤的气氛。相思忽然看到了一件东西。 

 

  那是个包裹,紫色的包裹。 

 

  包裹就放在床头,她竟一直没有看见。 

 

  或者,这是今日凌晨他离去前,亲自放在她枕边的吧。 

 

  紫色的包裹解开,鲜红的色泽扑面而来。 

 

  那是一件大红的嫁衣。 

 

  泪水瞬间迷茫了双眼。等候了多少年,为的就是这一刻,然而当它真的来临,她依旧是如此不知所措。 

 

  相思轻轻将这件嫁衣拈起,她拈起的,是自己的青春,自己的情怀。 

 

  那织这嫁衣的女孩,又是怀着怎样的情怀呢?相思的心中升起了一抹笑意。 

 

  是的,这就是卓王孙第六件礼物,第七日,想必就是这一切的终结,那时,我将是她的新娘。 

 

  长夜漫漫,注定静如止水的第六日,终于过去了,迎来的,是相思满怀憧憬的第七日。 

 

  以及第七日的礼物,也隐然出现。  

   -9-       

   

         

 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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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第十章 第七日之天都    

  

   

   又是黄昏。 

 

  相思坐在镜台前,她痴痴看着镜中的自己。那如花的容颜,今日就将有归宿了么?从此再不是自伤自怜,而是有人与共了么? 

 

  相思的笑容里沾染着一丝惆怅,她的面前摆满了胭脂水粉,但她并没开始装扮。她要再看一眼这清水的容颜,那将被红盖头盖住的记忆。 

 

  华音阁中的丝弦之声渐渐响起了,是迎亲的队伍出动了吧。 

 

  相思开始微笑。 

 

  贺客满堂,几乎已罗列了江湖上所有有名的人物,以及朝堂中所有的高官显爵。公主与华音阁主的联姻,又有谁敢不来贺喜呢?卓王孙端坐在高堂上,满堂兮美人,但他的脸上却绝没有一丝笑意。 

 

  他身上也只是随便的装束,因为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喜庆的日子。 

 

  这是个杀人之日。 

 

  看着周围这么多笑脸,他只觉得很好笑,他突然很想看看鲜血溅在这些人脸上是什么样子。他们会惊恐么?会喜悦么? 

 

  他只盼着这一切快快结束,他好前去相思湖边,收获他这七日的果实。 

 

  他将收回自己的剑心,他的力量,只有他自己能够控制,然后,他将赐给小鸾健康的生命。因为,这是他答应过她的。 

 

  丝弦之声更响,让人心中一阵烦乱。 

 

  他意已决,又为了什么而烦乱? 

 

  杨逸之静静地立在湖边丛林中,露水打湿了他的衣衫,但他一无所觉。 

 

  他的目中尽是痛苦之色,因为他知道等待相思的,是什么。 

 

  而这一切,竟是他一手带来的! 

 

  她的幸福,要由他来毁灭么? 

 

  杨逸之握紧了拳头,他心中忽然充满了对自己的愤怒。 

 

  相思的微笑重叠在镜中,恍惚映不真实的影子。鼓乐远了又近了,却没有到这湖边来。他们一定会来的,规矩是要转一段路的。 

 

  相思拈起一盒胭脂,打开。一滴清泪滴在胭脂上,立即那呆滞的红鲜艳起来。好啊,不需要再润和了。相思将所有的妆粉都打开,对镜妆饰起来。 

 

  那份幽静的美丽,就随着纤指的轻勾,慢慢清晰起来。那是岁月久待的美,那是满心满愿的美,跟垂叠在一边的大红嫁衣正相称。 

 

  鼓乐已经寂了,他们也该歇息一下吧,山路难走。 

 

  相思望着自己镜中的容颜,轻轻地,一根一根地,描画着秀眉。花前月下,这份美丽足够相守了。 

 

  她非常仔细地匀着脸上的妆,是的,要慢慢描画,要足够的美丽,才对得起这守护多年的岁月。 

 

  杨逸之目中痛苦之色更重,他知道,公主已被鼓乐接了过来,已经到了华音阁之中,但相思却依旧微笑着,在描画着自己的新娘容妆。 

 

  他看着她披起嫁衣,戴上凤冠,静静地坐在小木屋中,等候着。 

 

  她在寂静中等着,等着那永远不属于自己的花轿。 

 

  杨逸之浑身都颤抖起来,他终于忍不住,踉跄冲了进去:“你死心吧,他不会来接你了!” 

 

  话一出口,他忍不住惊讶——自己怎么会这么说! 

 

  相思被他的出现一惊,但随即幽静地笑了笑:“他一定会来的,这湖,这屋,都是我们共有的,他一定会来的。” 

 

  是的,在湖边,卓王孙才是卓王孙,相思才是相思,一入阁中,就全都变了。所以,只要他再来湖边,所有的一切,都会好起来的。他就会记起我,记起送我的嫁衣。 

 

  相思静静地想着,杨逸之的出现让她有了不祥的预感,眼中禁不住蕴起了泪水。 

 

  杨逸之看着她的泪,嘶声道:“嫁衣是千利紫石送过来的贺礼,放在了装冥蝶的箱底。他本不知道,有这件嫁衣。” 

 

  相思笑道:“你错了,是他把这件包裹,放在我枕边的。” 

 

  杨逸之无语。他不能告诉她,那天送她回小屋的人是他。更不能告诉他,他也是无意中捞起这个包裹,放在她枕下。 

 

  相思依旧在笑,但笑意中已经透出隐隐的不安来。 

 

  这屋,这镜台,也许都可以忘记,但那飘飞的回忆呢?那拈在他手中的那朵莲花,那一条条木桩搭成的木屋,他们一齐偷偷逛集市,没钱了只好去当铺,还跟地痞打了一架……这些,与其说是礼物,不如说是积攒的回忆。 

 

  礼物在年轮的沉积中会消散,但回忆,却永久不灭,刻在寂寞人的心中,被午夜惊醒的梦时时捧持在心。 

 

  那是她生生世世的爱。 

 

  杨逸之的颤抖越来越烈,若不是他带吴清风来,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! 

 

  他口口声声要守护她的幸福,如今却亲手将她推向了一场骗局——最残忍的骗局。 

 

  他怎能一直站在夜露中,看她绝望的哭泣?他怎能继续躲在暗处,听她心碎的声音? 

 

  杨逸之一咬牙,用力握住相思的手:“走!我带你去找他!” 

 

  相思一惊,正要挣脱,抬头时却被他的神情一怔。 

 

  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。那个一直宛如魏晋名士般翩翩风仪、卓然高举的人,如今却已被痛苦与怒意占据。 

 

  他一字字道:“我绝不能让他这样对你!” 

 

  风月剑气卷起相思的嫁衣,向华音阁冲去。 

 

  那里,鼓乐煊赫着喜气,正浓。 

 

  朱紫藻绣,是公主的鸾驾。最华丽的嫁衣掩住了她的容颜,但掩不住皇家的气象,贵胄的尊严。礼官大声唱着,用最谨严的古礼敦促着这场婚礼按照最雍容的程序进行着。 

 

  卓王孙脸上绝没有半点笑意,他的目光偶尔注目的是,是悬在高堂上的天舞宝轮。 

 

  因为这是大神的法器,所以被当作公主嫁妆的第一物,珍而重之的放置起来。卓王孙的目光从未在公主的身上停留过。喜气卷天,奇怪的是,他的心竟然宁静无比,宁静得连一丝思绪都没有。 

 

  这不禁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。这喧阗的鼓乐,似乎是别人的,被盛在一只精致的水晶匣中,虽然近在眼前,但却永远不可触摸。滔天的繁华与富贵,却不是自己的,不是。 

 

  那么,什么是自己的呢?卓王孙的心中有些怅然,他忽然想起了满天蝶舞的湖心中,那团盈盈的月华。 

 

  那是自己的么? 

 

  他忽然很想,很想再看一眼,那时的月光。 

 

  如今,窗外的月光又是怎样的呢? 

 

  突然,大堂的门被轰然推了开,杨逸之拉着相思的手,跌跌撞撞冲了进来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脸刹那之间一片冰冷。 

 

  是的,这是个杀人之日! 

 

  他甚至能够感受到,自己掌中升腾而起的丝丝杀气,它们在盘旋着,飞舞着,带起尖锐的啸声,提醒他取回他所有的一切。 

 

  这世间的一切,本该都是他的! 

 

  杨逸之冲到他面前,一字字道:“你……你不能这么做!” 

 

  卓王孙淡淡看着他。 

 

  杨逸之的脸色苍白异常,这是激怒攻心的白,是气急败坏的白。 

 

  卓王孙忽然觉得有些有趣,因为他从未见杨逸之这样失态过。就算在对战无与伦比的姬云裳时,杨逸之仍然是从容的,镇静的,但现在,他却失去了他所有身为剑客的尊严。 

 

  既然失去了,那就该死。 

 

  卓王孙冷冷道:“我不能怎么做?” 

 

  杨逸之用力将相思推到他面前:“你……你不能这样对她!” 

 

  他的眼睛变得一片赤红,怒声道:“你既然尚公主,却又为什么要欺骗她?你为什么要让她受着煎熬,却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花烛夜?你……你能感知到她的心么?” 

 

  他怒吼着:“你能否体会,她独自一人在湖边穿起嫁衣的心?你……你怎能这样!” 

 

  他的怒气化成烈火一般的狂炎,向卓王孙奔袭而来。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仍然那么淡:“这不正是你要的么?是你让我尚公主的。” 

 

  杨逸之喝断道:“现在不是!”他将相思拉到卓王孙面前,一字字道:“我要你娶她!” 

 

  此话一出,四坐皆惊! 

 

  尚公主的大典,岂是儿戏? 

 

  人皇之命,天下瞩目,满堂宾客,全副鸾驾,他竟要喝令新郎让出来,留给另一个女子?! 

 

  卓王孙依旧冷笑,他转头看着吴清风,看着杨继盛,讥诮的道:“两位大人,莫非这也是你们的安排?” 

 

  吴清风眼睛微微眯起,看着狂怒的杨逸之,他不明白杨逸之为什么这么怒,但他隐约觉得,事情变得有趣起来,所以他没有说话。 

 

  杨继盛却怒了起来。他绝不容许公主的婚礼被自己的儿子搅乱!他怒声道:“逸之,你疯了么!” 

 

  他那苍老的声音宛如一只鞭子,狠狠抽在杨逸之的身上。 

 

  杨逸之眼中忍不住一热。 

 

  多少年了,这是父亲大人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。这证明,他还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。这当众的一声“逸之”,是原谅,是恩赐,也是要挟。 

 

  多少年了,他岂不是在等这一天,等他的父亲,重新叫他的名字? 

 

  他拉住相思的手,也有一些颤抖。公主大婚,岂是儿戏!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眼中的期望、愤怒甚至哀求。 

 

  自己若还不放手,父亲的那一点谅解又将重新失去,而且再不会有。 

 

  刹那间,他有一丝清醒。 

 

  相思惊惶的看着他,看着卓王孙,也看着众人,不知过了多久,她苍白的脸上终于透出一个凄凉的笑:“算……算了,我本不求什么的!” 

 

  大红的嫁衣碎在泪水里,这泪水碎在喜堂上。 

 

  一切都已破碎。 

 

  本不应该这样的……杨逸之被她的泪水一怔,竟忍不住退了一步。 

 

  无论面对多强的对手,多盛的剑气,他都重来没有退过。而今天,他为眼前这女子的眼泪,一退再退! 

 

  他用力地摇着头,突然立定身形,嘶声道:“不!” 

 

  这一声呐喊,穿透了喜堂,让整个夜色也为之颤抖。 

 

  他猛地含泪仰头,仿佛是替自己解说,又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:“我本以为生命会有许多的意义,于是不惜禁锢了自己的心,去完成这些意义,但现在,我却已顿悟:生命所有的意义,就是守护所爱的人,让她永不流泪。” 

 

  他深深凝视着相思,缓缓道:“我爱你,所以,我决不能看你流泪。” 

 

  他的神情中满是坚定,坚定得有些疲倦。这本是他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话,但现在说出了,他竟然只感到了解脱,而并没有羞怯或者悔恨。 

 

  但大堂上瞬间寂静了,因为他的话太震撼,太愕然! 

 

  他的话宛如强雷,劈中了所有的人,又宛如大风,将他们的镇静吹走,只留下了惊骇。 

 

  这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,但杨逸之却只是淡淡地说出了。 

 

  他知道,他说出之后,他面对的,将是他的父亲,卓王孙,天下。但他不管了! 

 

  那沾染嫁衣的泪水,让他不再管那些顾忌,他要痛痛快快说一次,痛痛快快做一回真正的杨逸之。 

 

  这一回,他将只忠于自己的心。 

 

  这颗心,再不为了天下、为了家国而犹疑,而只用来守护所爱的人。 

 

  为此,他不再退步,而是勇敢地扬起头来,面对着所有的震骇与蔑视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目光迅速地变得冰冷,寒光般盯着杨逸之,但杨逸之却绝不躲闪。他的目光中,竟只有一片纯净。 

 

  因为那是他的心。 

 

  卓王孙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难言的情绪,烦乱与怒意瞬间升腾交织。他冷冷一笑:“你爱她?” 

 

  杨逸之重重的点了点头。 

 

  杨继盛的期望终于化为怒吼:“畜生!你还有没有廉耻!还不快些滚下去!” 

 

  杨逸之无言,他只是注视着卓王孙。 

 

  他的一生,本只是为了重得父亲的认可——但如今,他悍然不顾。 

 

  卓王孙冷冽的杀气喷薄欲出,宛如九天雷云将他笼罩。这是天下无敌的力量——但如今,他绝不退缩。 

 

  天下英雄都在观看着,他是他们的盟主,他本应该成为他们的楷模,他们的依赖,但或许明天,他就将遭到他们一致的唾骂——但如今,他绝不动摇。 

 

  他所求的,并不是要得到她的爱,他只是要卓王孙好好对待相思,体会一下她的心。那么,他就算粉身碎骨,也心甘情愿。 

 

  卓王孙游移的杀气终于缓慢成型,他嘴角浮起一个讥诮的冷笑:“你终于肯说出来了?”他说这句话的时候,心绪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深深一触,他不禁霍然惊觉,自己的语调中,竟夹杂了一丝嫉妒。 

 

  杨逸之终于肯说出来了,而自己呢?自己到底在抗拒什么,追求什么? 

 

  卓王孙全身杀意猛然一提,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摒弃开去。只这一瞬,他全身又已被凌驾一切的杀意笼盖,正是这杀意,让他高高在上,完美无缺,不容谛视! 

 

  是的,这才是卓王孙。是生杀予夺的王者,是执掌毁灭的神祗。 

 

  但这一切,相比一颗为爱人守护的心,到底谁更重要? 

 

  卓王孙缓缓回过头,对相思道:“你知道么,今夜,我本要送给你第七件礼物的。” 

 

  相思摇了摇头,泪水簌簌落在大红色的衣襟上。 

 

  寂静的喜堂中响起“唰”的一声轻响,是卓王孙缓缓拔剑。 

 

  天都剑,数百年没有沾过鲜血的天都剑。 

 

  “这把剑,是最后的礼物。我将用它杀死你,取回我的剑心……此后,我终身再不用剑。” 

 

  剑光宛如前世的梦幻,透空而下,相思似乎站立不住,跌倒在地上,直到这时,才啜泣出声。 

 

  杨逸之身子再度剧烈颤抖起来! 

 

  剑!居然只是为了剑!那么心何在?相思的心意就不如一把剑么? 

 

  卓王孙傲然凝视着喜案上的天舞宝轮:“就算是大神的法器又怎样?这天下并无我不能之事!” 

 

  杨逸之突然大笑了起来,他的泪水也因之点点溅下。他狂笑道:“这个理由就对你这么重要么?” 

 

  他突然出手,喜堂中的光芒突然一暗,就宛如有形之物一般,迅速向杨逸之汇拢而去,化作一团精亮的光芒,卷绕在他的手间。杨逸之狂笑之声不绝,那光华倏然脱手而出! 

 

  冷光浸浸,喜案上的天舞宝轮,突然炸开,化成粉末碎片,落满了整个喜堂。卓王孙一声怒啸,杀气陡然螺旋而上! 

 

  杨逸之惨然笑道:“那么,这个理由不存在之后呢?” 

 

  卓王孙杀气凌空翻卷,他的双眸变得宛如两点寒星,罩住杨逸之! 

 

  他真真正正动了杀气,他必须要杀死这个人,因为这人不但撄了他的逆鳞,更重要的是,他毁灭了他守护的理由。 

 

  他的杀气卷绕天际,悍然挥舞着,厉声道:“拔你的剑!” 

 

  杨逸之大笑道:“剑在!” 

 

  当世两股最强的力量,轰然撞在一起。这次,他们谁都不打算再留一分力! 

 

  如果不能灿烂地飞舞着,那就灿烂地死去吧。 

 

  相思的泪已干,她苍白的纤手紧紧抓住嫁衣,突然拔身而起,向两人剑意锋芒最盛处冲去。 

 

  这个世界,离开了湖边的这个世界,迟早会变的。这不是我的世界,那么,就让我死去吧! 

 

  她爱的人与爱她的人,即将性命相搏。但她却不知道该将这最后的眼眸投给谁。 

 

  难道这一切的苦痛,都是为她而生么? 

 

  嫁衣托着最美的容颜,还未升起,就要开始凋谢。青春与欢喜,都在这寂静的锣鼓中枯萎着,再没有半点繁华。 

 

  剑光陡然盛起,却也如无声的烟花,围绕着这袭嫁衣,轰转,绽放,爆裂。于是嫁衣片片化成蝴蝶,交互起舞着,也是寂静的舞蹈。 

 

  相思力已尽,心已竭,摔倒在地。 

 

  剑光跟着熄灭。杨逸之踉跄后退,他的衣襟上已染血。 

 

  卓王孙持剑而立,天都剑平举身前,一如渊停岳峙,没有丝毫的颤动。 

 

  只是他的心,是否也是如此沉静? 

 

  杨逸之怆然一笑,止住了后退,俯身咳血。 

 

  这一剑,他败了。败在自己的意料之中。 

 

  剑道终极,在乎心意诚静。而那一刻,他的心已乱,心乱,则再不诚于此剑。 

 

  于是,就连伴随多年的梵天之剑也已将他抛弃。 

 

  天下的一切都已背离了他,他又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,孤独的站在这铺天盖地的繁华中,站在天下最强的对手面前。 

 

  那一刻,他一无所有,唯有他的心。 

 

  守护的心。 

 

  卓王孙垂下衣袖,一缕鲜红的血痕从他袖中蜿蜒而下。 

 

  杨逸之那一剑,还是伤了他。 

 

  卓王孙一拂袖,血迹催散,仿佛也拂去他心中的最后一点犹豫。 

 

  他将天都剑再度举起,凝视着相思,淡淡道:“现在到你了,杀死你,我的剑心便只属于自己。” 

 

  剑心?只是为了剑心么? 

 

  相思抬起头,她无声的眸子映在天都剑上,却直照进卓王孙的心中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心忽然颤抖了起来。 

 

  只是为了剑心么? 

 

  剑在手中! 

 

  心却在何方? 

 

  卓王孙忽然感受到莫大的茫然,他忽然有些疑惑了起来。自己追寻的,究竟是什么呢? 

 

  皎洁的月华忽然照在了他身上,他就沐浴着这仿佛自九天而来的月光,问着自己。这月华又仿佛是从相思的眸子中所发,一丝一缕,缠住了他的心。 

 

  于是他的心颤抖。天都剑仿佛感受到了什么,嗡然长吟起来。 

 

  杨逸之向前跨了一步。 

 

  这一步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,因为,有的决定是要用一生来下的。 

 

  卓王孙心绪更加烦乱:“你……你不是只有一剑么?还想做什么?” 

 

  杨逸之惨笑着,嘴角的鲜血随着这笑声一齐滴落:“是的,我只有一剑,那是因为,我要挥出第二剑,就要用我的命,我的血。但现在,我要命何用,要血何用?” 

 

  他的眼神中有着决然,他没有看相思。因为,他并不知自己的坚持能否给她带来幸福。但,至少他要为她一战。 

 

  他的指间再度有了光芒,血光。 

 

  这是他生命燃烧的光芒,也是他全心、全身的一剑,哪怕这一剑,将燃尽他所有的生命。 

 

  梵天之剑,终于要焚身挥舞,只为要倾情一次,为所爱的人争辩一次,呵护一次,灿烂一次。 

 

  而后,他的一切,都将燃尽焚灭,化为尘埃! 

 

  光华砰然爆散,杨逸之的剑挥出。天都剑也在这一瞬间劈下。 

 

  这一剑,将他的精气神全都抽走,他变成了一个空壳,一个没有生命,没有思想的空壳。但杨逸之却笑了起来。 

 

  在卷舞冲天的剑气中,在无力的惨淡中,他笑着。 

 

  就算天下人都鄙夷他,那又何妨?他知道,他的心,曾紧贴过另一颗心。这就够了。这一剑,淋漓尽致,已达顶峰。 

 

  剑虽利,可斩得断情丝? 

 

  红影散乱,是相思!她竟然挡在自己面前。 

 

  杨逸之一惊,猝然收剑。 

 

  就在这片刻的犹疑中,天都剑宛如怒震之天魔,轰然击来,一剑就击碎了他全部的经脉。杨逸之溅血跌了出去。 

 

  怆然龙吟,天都剑也脱手而出,锵然坠地。 

 

  相思一声惊叫,急忙跑过去扶住他。 

 

  卓王孙望着掌心的伤痕,满脸冰冷。他傲然跨步,向相思和杨逸之走来。 

 

  杨逸之奋力挣扎,鲜血从口中狂涌而出,但凭着意志力,他依旧坐了起来,竭力想要护在相思的身前。相思用力挡住他,哭道:“算……算了,我不值得、不值得!” 

 

  杨逸之回过头,鲜血迷茫的他的眼睛,然而他还是努力睁开双眼,注视着相思。 

 

  他很想对她说,值得。 

 

  她值得他抛却了所有一切去爱,但剧痛撕裂着他每一寸肌肤,他说不出来。 

 

  当他拥有一切的时候,他什么都不能给她。如今,他一无所有,却要守护她一次,守护这朵风霜残谢的莲花。 

 

  他的血,点点落下,那袭永不染尘的白衣,也沾染上斑驳血痕。他终于支撑不住,躺倒在冰冷的地上。 

 

  相思哭泣着,在他身边深深跪了下去,用力摇着他的身体,呼喊他的名字,他却再也无力回答。 

 

  清泪从她眼中不住坠落,落到杨逸之半面浴血的脸上。 

 

  若他能听到,也该欣然吧。 

 

  为她放弃一切,终于换来她的数声呼唤,一捧眼泪。 

 

  卓王孙缓缓在他们身边停住,眸中最后一点温度也已冷却。 

 

  她竟然抱着另外一个男人。 

 

  那么,我更可以杀她了。 

 

  只是——理由已经如此充分,为什么还是不能下手? 

 

  卓王孙心中竟有些茫然,目光偶然落到杨逸之身上。 

 

  鲜血,将他的白衣染得绯红。 

 

  全力一击中,他为她仓猝收剑。这个动作,足以让他筋脉尽断。或许,他永生都不能复原,又或许,他根本撑不过三个时辰。 

 

  孤独寂寞的江湖,这两个几乎站在顶峰的人,是永远的对手,也是唯一的朋友。然而,这一剑却出得如此之重。 

 

  卓王孙心中微微发涩,忍不住伸手想去探他的脉息。 

 

  “住手!”相思突然发出一声惊叫,声音是如此尖利,连她自己也禁不住吓了一跳。 

 

  卓王孙脸上冷漠依旧,他突然将相思拖起,向一旁扔了出去,而后,他伸手扣向杨逸之的胸前大穴。 

 

  “住手!”相思的声音都已经变调,他却无动于衷。 

 

  他到底要作什么?难道还要赶尽杀绝? 

 

  相思温婉的心中第一次被盛怒鼓涌:“住手,住手!”冰冷的剑光晃花了她迷茫的泪眼,她猛地拾起地上的天都剑,向卓王孙刺去。 

 

  泪水迷茫了她的双眼,恍惚中,他一动不动。 

 

  相思一惊,就要收剑,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。 

 

  长空血乱! 

 

  血肉发出破碎的闷响,天都剑已透体而过! 

 

  血影满天,一如那湖边盛开的莲花,一如那月光下飞舞的彩蝶…… 

 

  相思惊惶的松开剑柄,望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——她根本没有想到,他竟没有躲闪,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真气护体! 

 

  卓王孙缓缓回头,冷冷的看着她。 

 

  长剑从他肋下透出,鲜血沿着剑锋,不住流淌,在地上盛开出一朵血花。 

 

  他的血。 

 

  他嘴角浮出一个讥诮的笑意——因为她,因为自己,也因为眼前的一切。 

 

  唰的一声,他竟从体内将长剑缓缓掣出。 

 

  多少年了,绝没有人这样伤过他,以前没有,以后也不会再有。 

 

  剧痛,第一次如此真切的布满全身,但他的心,却如此之空。连那长剑划破血肉的声音,也仿佛来自天际。 

 

  ——鲜血,宛如那一朵莲花,盛放在他的手中、她的眼里,他清晰地记着,她那含羞的表情。 

 

  大团的血云在两人之间绽放、飞舞、最终凋零成泥。 

 

  ——那湖边的偎依,月中的蝶舞,水中的恬然,究竟是他想要的,还是他要逃避的? 

 

  卓王孙终于将天都剑再度举起,剑身沾满了他的血,而剑尖,却已对准了相思。 

 

  ——这七日中,我将奉出我的心、我的血,但七日后,我将杀你。 

 

  卓王孙的心痛了起来。 

 

  这一剑,痛彻神髓! 

 

  相思泪眼看着他,她的眼睛已经模糊,看不清楚,只见剑芒闪烁,这是冷彻的光芒,将所有因缘隔绝。 

 

  相思慢慢站了起来,迎向这团光芒。 

 

  或许,她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,所以,她才那么希望有个小木屋,有个镜台,有一段他们两个人的经历。那不是礼物,也不是经历,那是回忆——是剑芒纷飞的撕心裂肺之后,可以静静拥抱着的回忆。 

 

  或许,她早就知道,那个人,迟早会拿一把剑来,这么对着她。 

 

  只是她没有想到,这柄剑会事先沾满了他的血。 

 

  罢了,罢了,这样的结局,已经超出了她的期望。 

 

  所以,她纤手用力,将衣衫扯开,露出胸前凝滞般的肌肤。 

 

  不知何时,凝脂也被血泪沾染,晕开一抹淡淡的水红。 

 

  如果自己真的有他要的剑心,那就给他吧。这颗心,这份情意都不能陪伴他,那就让他所谓的剑心去陪伴吧。 

 

  天都剑悲鸣着,仿佛知道这天地中将会飞舞着无尽惨烈。 

 

  卓王孙冷冷看着她,看着这抹淡淡的水红。 

 

  鲜血,在他们之间纵情流淌,仿佛这世间空幻的花朵。 

 

  那盈盈浅笑的莲花,那曼荼罗阵中的重重幻境,岗仁波吉峰上的纷茫大雪…… 

 

  他这一生,有多少是与这抹水红一起度过的呢?没有了这淡淡水红,他的一生,又将会怎样? 

 

  卓王孙忽然有了一丝迟疑。 

 

  一天一件礼物,每件礼物都是我的心,我的血。七日之后,我会准备最后的礼物,给你。 

 

  这七日,他真的只是为了准备这柄染血的剑么? 

 

  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,卓王孙烦躁了起来。第一次,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燃烧般的疼痛,思绪许久不能宁帖。 

 

  这感觉让他极为心烦,他忽然提剑,向这抹水红刺了下去。 

 

  恍惚之中,他忽然听到了一声裂响——那是心,破裂的声音。 

 

  天都剑长鸣声响彻了整个喜堂,这一剑正正刺在相思的心口上。 

 

  相思踉跄后退。但她没有受伤。 

 

  天都剑断了,齐齐地从剑柄上折断!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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