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丝妖娆(全) 作者:楚惜刀
青丝妖娆(全)
作者:楚惜刀
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,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。
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,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。
——文章缘起:佛经摩登伽女与阿难故事。发表于《今古传奇?武侠版》,2003.13期(总31期)。
何处染尘埃
宝靖七年二月十九,陈樱鸿二十岁,法名如恒。他终于等到这个日子,可以参加官府的经文考试,获得度牒,正式受比丘戒。
如恒生于观音诞日,父母以为与佛有缘,幼时便教他诵读佛经。可惜连年战祸,终于殃及家乡。七岁时,父母横死征战的军士剑下,路过的僧人心远帮他埋葬双亲,又自愿作他的依止师,收留他受了沙弥戒。佛门的恩德,他一日也不敢忘,入寺时许下的宏愿,成为他活着的惟一坚持。
师父心远特地把他叫进禅堂。闻着菩提香散发出的馨香,他的眉眼柔和舒展,朝师父恭敬合十。心远道:“今日准你下山,取得度牒,尽早回来受具足戒。”
一直以来,如恒未曾踏出过这方寸地,闻言,不由面露喜色。拜别了师父,他快步走出禅堂,身后是一记默无声息的叹惜。
如恒博闻强记,聪颖好学。小小年纪,连只有大德高僧才能解的经书亦可无师自通。只是不假修证,仅留于文字相,纵多闻又能如何?心远明白这道理,却不知世间诸多诱惑,爱徒能否顺利闯过。
在如恒消失的一刹,心远忽然记起三十年前的自己。
十日后,如恒没有回来,心远一如既往打坐参禅。
窗外夏蝉聒噪,就连老天也摆出了不耐的颜色,异热难堪。心远手中的念珠,在正午钟声响起时,约好了似的散落一地。他把叹息咽在肚里,轻轻阖上了眼。
一月后,如恒跪在师父面前,痛哭流涕,只说自己犯了戒,愿受一切惩罚。少年沙弥气宇轩昂,但眼中莹亮,两行清泪落得见者心碎。
心远心中沉痛,捏紧念珠问了一句:“为何出家学佛?”如恒答得诚惶诚恐:“弟子从小发下宏愿,祈一生伺候佛祖。”“寺里正值楞严会制,可知《楞严经》为何从阿难遇难说起?自去参经念忏,想通再来。”
如恒隐约知道经意,不禁汗下。再看师父,目光透彻,似乎了悟前因后果。自己本该受更大的责罚,可师父竟有意庇护么?踉跄着退出禅堂,师兄弟们狐疑地探看,四周的梵唱,一声声敲他的心。
惶惶然翻开经书——“如是我闻。一时佛在室罗筏城只桓精舍。”
佛总在他该在之地,正如机缘巧合,阿难经过摩登伽女的面前。而他,如同阿难,遇见了一生冤孽,是宿命,终究避不得。经中写阿难远游归来,到城中乞食。而他和她的相遇,不也是在化缘之时么?食与色,这情天欲海,莫非冥冥中注定逃不过去?
“午膳已过,厨房里没吃的了,请往别处去。”朱漆大门打开一隙,门丁冷冷地拒绝。下山以来,化缘时遇到的拒绝何止千百次。他安然走下高阶,正打算去其它府第。一只小轿于面前停下,走出位素衣佳人。如恒目不斜视,低头径自赶路,不曾注意。
那女子停住,朱唇轻启:“和尚?乞丐?”他身着缦衣,欠身合十:“弟子乃佛门沙弥。”飞快抬头瞥了一眼,见她以轻纱遮面,高贵不可侵犯。“你随我来。”女子款款走入府中,“我叫人备些食物,请笑纳。”
“多谢施主。”他跟在身后,心神不觉被那倩影所牵。这陌生的美,不同于宝相庄严,令心头有一丝摇荡。经过府门,他抬头,看到一个大大的“秋”字。
食物甘美,然而他心眼所见,俱是那女子袅袅身影。在客房一面用膳,一面忍不住向家丁询问,方知这秋府,是怀德大将军秋盛天的家宅。秋将军文武双全,是当朝炙手可热的重臣,权势仅在四大辅政王爷之下。半月前奉诏讨伐北夷,捷报频传,有望大获全胜,提前班师回朝。
人虽离开了秋府,心却始终有所挂牵。经论考时,如恒心不在焉,差点张冠李戴,这才添了小心。于是,她的印象全抹去了。他生就陪伴青灯古佛的命,不该牵惹这红尘。
终于,顺利拿到度牒。就要启程回寺的那一晚,却偶然听到几个江湖客的对话。“连赫赫有名的扬州双虎,也要去秋将军府闯那三道难关?哈哈……”一人尖尖的嗓音,怪声怪气地刺破夜晚的宁静。
如恒的双脚立即被粘在地上,原来自己的耳力如此好,居然能听见二十丈外路人的寒暄。黑夜里,他悄然掠近,像一只蝙蝠。
“偏就你能去得,我们去不得?秋家小姐怎会嫁给你这色鬼!”扬州双虎中的高个子“嘿嘿”对那人冷笑。“是啊,凭你太行山妖,恶名昭著,也敢来京城寻死!”另一个矮子已然单刀在手,虎视眈眈,“不如我们先替官府收拾了你,也好给秋小姐送上一份大礼!”
那太行山妖清瘦单薄,月光下的脸和善有加,如恒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的绰号。
扬州双虎已出手了。刀光铺出一张光网,漫天白影闪烁,两人同时砍出九刀,招呼太行山妖周身数个大穴。但令如恒不解的是,在他看来,二人动作太慢,倒像孩童玩耍,只怕仅是虚张声势罢。
那太行山妖不敢怠慢,甩出背后的长枪,横扫两人胸胁空隙。“叮叮铛铛”,一连串击挡之声,仿佛晚风中的风铃,绕耳悬梁。可在如恒眼中,三人话中虽有深仇大恨,却都带了一颗慈悲心,你推我让,不肯用尽全力。“善哉善哉!”他默默念道,原来江湖并非如师父所言的险恶。
一念未已,扬州双虎中的高个子故意卖了个破绽,引那太行山妖上钩,另一个矮子伺机而动,挥刀处,正是太行山妖的长枪必经之地。如恒一看不好,方想出言相救,不想那矮子的刀砍了一半,竟停在中途,径自朝地上跌去。
“你……用毒!”矮子手扶胸口,喉咙“咯咯”作响,吐出一口血水。那高个正欲回刀,也忽然撒手,跪倒地上,指着太行山妖,已说不出话来。
“哼,说老子恶名昭著,你们装什么无辜!”太行山妖朝地上啐了口吐沫,“要不是老子手快,早被你们先解决了!”
躺着的两人不停抽搐,爬虫般蜷曲的身子扭动了几下,激烈而痛苦。“解药……”两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喊。那太行山妖上去,就势踢了两脚,“噗噗”两声闷响后,二人没了声息。他插好枪,拍拍两手,朝远处暧昧地一笑:“美人莫急,我来了!”
这语气,让如恒没来由地一阵心痛。他跟在那凶手身后,无声无息、如影相随。若非出家人不能犯戒,他早想出手给这人一点教训。视人命如草芥,实在是罪过罪过。他本想先埋葬那两名死者,但思及秋家小姐,惟恐出事,只得先跟去瞧个究竟。
如恒回想往事,一念及此,按下经书。那日,倘他不多事,又怎会牵扯日后,数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?
行到水穷处
仿佛又见,秋府大门前人头攒动,与日间的肃穆迥异。各色江湖人物,涎着笑、媚着脸向门丁递上名帖。门丁面无表情,凡有递帖者,无不核对姓名,全无名气的便毫不理会,若来人还有些名堂,则让其在一纸文书下签好姓名,派上一号,入府内照壁后排队。
如恒挂在门外的大槐树上,俯瞰来往的人流。只见内院一扇小门后,有一丫鬟检验来人手中小号,然后引往小楼中。随两人的路径,他不由眺望那楼,灯影幢幢,佳人俏立,那身形,令人屏息。
剑起,灯灭,惨叫声亦起。进去的那个英雄好汉,哀嚎着冲出小楼,脖间血汩汩直流,其状凄惨可怖。楼下那丫鬟似见得多了,伸手一推,那人“扑通”倒地,竟已气绝。
如恒不知究竟,几下纵跃,已贴近小楼,斜身再看。却见那楼下已是遍布伤患死者,楼梯更成血红。刺鼻的血腥味,令他几欲呕吐。他不敢相信,楼内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,会是今晨赐饭的佳人。只是,送死的人一个又一个接着,全不顾前方是否刀山火海。色欲,竟比性命还重要?
他右手紧勒住左手腕。怎会如此?天子脚下,竟有这般大胆的凶徒,目无王法、草菅人命!他不住宣念佛号,血肉横飞的惨状,凄厉嘶哑的喊叫,几如幼时亲历的战场,令他痉挛。
“鲁公子果然好剑法。”只听楼内佳人忽然开口,玉音醉人。灯火下,映出一名伟岸男子持剑行礼的侧影。那男子笑道:“怎比得秋小姐的好刀法?”
“小楼下死伤无数,不知鲁公子有何看法?”“他们自愿比武,技不如人,死有余辜。秋小姐不必介怀。”
那佳人叹了口气,幽幽道:“第一关已过,鲁公子再试第二关如何?”“在下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接下来,小楼没了声息,如恒侧耳倾听,只闻“喀哒”一响,门推开,一个英朗的青年踉跄走出,刚到楼梯口,已然乏力,脚一软,狼狈地滚倒在地,七窍流血不止。
他看得恻然,想那佳人不择手段地杀人,心如蛇蝎,实在罪无可恕!也不管是否破戒,总之,要出手教训这女子才是。于是寻了件斗笠布衣,乔装成普通人,如恒飞身掠到小楼上,直至近门,方才故露痕迹,挺身而出。
“大胆狂徒,竟敢私闯折枝楼!”那丫鬟急了,手一扬,星星点点,迎面射来,劲力十足。居然小小丫鬟也有高手架势,他留了心,长袖一卷,师门的“落云岫”连利刃亦可夺,小小暗器,不放在眼中。
“流波,放他进来。”多一个来送死的,那佳人并不在乎。
推门,房内竟是意外地清爽明亮,檀香袅袅飘过他脸颊,与他想象的阿鼻炼狱并不相同。那佳人,仍是蒙面,只余一双妙目,秋水剪瞳,勾勾地看到他心底。他连忙低头,让斗笠的边沿遮挡住灼人的目光。
“不知英雄高姓大名?”语气中有取笑的意味。“在下陈樱鸿。”他不觉说出俗家姓名。“没听说过……”她歪头想了想,冷笑一声,“无妨,既然来了,接招吧!”
玉手一招,夺目的刀光破空而来。她身形矫若游龙浮云,飘渺不定,刀影更从四面八方亮出,迅似闪电。换作他人,这一刀即是没命的下场。孰知如恒步法比她更快,登即蹑影追云,紧缀在她身后。
她满室游走,一眨眼便寻不到他的踪迹,心下骇然。仿佛有轻微的衣袂之声,来自身后,可回转身,空空如野。她也聪颖,头向左看,刀朝右劈,招式恍若天成,时间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。可依然两处落空,她方才体会到来人的厉害。
尚未出手,已让她如此狼狈。她不甘,赶至墙角站立,面前一片开阔,以为他必定躲无可躲,却依旧不见人影。她警觉,抬头上看,如恒终于击出一掌!
他身子凌空,于半空中原本无力可借,可这一掌仍至刚至纯、举重若轻。她如在楼中空地,原本也有闪避之途,可惜自寻死角、无路可退。对方这一招无须任何花招,只管全力打出,就可致她于死地。
她只觉一股劲风席卷而来,抵刀挡住,以全身真气护住心脉,拼着硬接这一招。那浑厚劲力扑至她面前,吹得轻纱如水流动,衬出她脸颊完美的轮廓。他心一动,竟生不忍,撤掌打偏。楼内家具轰然作响,碎作乱木,“劈啪”倒作一片。
得此喘息,她扭身拉开距离,翻手一刀,直直朝他挑去。刀光如电,快得不容人喘息。他面对墙角,听到背后刀声,也不回头,反手一记“落云岫”裹住刀身。如巨浪滔天、山洪翻滚,她顿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,就要把持不住。银牙一咬,硬生生抓紧刀把,死不放手。长袖甩开,她被拖到半空,像牵了线的风筝。
她不慌不忙,真气游遍全身,暗自运用家传内功“他山攻错”,借他汹涌而来的猛力,凝聚手上,转送出去。刀芒登时大涨,破袖前冲,他被震碎的衣角四散开来。
她身如陀螺,溜溜旋转,人刀合一,逼他转攻为守。刀光凌厉,如大片荆棘芒刺,齐齐戳到。他却心动于那俏丽的眉眼、柔滑的丝衣、沁鼻的馨香,想来佛窟里的飞天、经卷上的龙女,再美亦不过如是罢。存了欣赏之心,他不再跟她捉迷藏,一双肉掌,轻松接她薄刃利刀。
她惊骇已极,自己这佩刀名作“等闲”,却绝非等闲之辈。它乃是西域贡品,曾经是百年前横扫西域的狼王厉天行的佩刀,由先帝亲赐其父秋盛天。该刀切金断玉自不必说,更夹杂森然凛冽的寒锐之气,普通兵器难挡它一击之利——谁知他居然空手以对!
她打点十二万分精神,激起心中胆气,刀起刀落,织就漫天星辰。昔日闻名天下的永生岛绝技之一——“玉人歌舞”刀法缓缓展开。
白衣胜雪,刀光如梭。那刀意,寒得沁人骨髓,仿佛踏入极北荒寒幽冷之地,他掌尖到掌心倍感丝丝阴寒。虽有纯阳内力相阻,但刀意破竹,夹着她必胜的意志,来势汹汹。
可惜他与她一般求胜心切,她武功越高,他就越非赢不可。不欲久战,他双掌蓦然变幻,化出千手千姿,笼在她刀光外围。无色寺藏龙卧虎,十二项绝技足可睥睨江湖,只是藏于深山,不为世人所知。就连如恒,也是直到此刻,方明了师门武功的厉害。
他就这么轻轻地伸出手去,穿过万千耀目的刀芒,如迦叶拈花微笑——光暗,刀迟,她手中突然一松,等闲刀不翼而飞。回神再看,刀已架在脖间,冰凉贴骨。她颓然一笑:“陈公子赢了。”
“承让。”他收刀,两手轻托,将刀敬上。她闷哼一声,收了刀,极快地平复心情,吐出一口长气,“武功、胆色、品德,我的夫君缺一不可。”她盈盈浅笑,笑容里却添了谨慎,“陈公子既已过了第一关,可愿再试试胆色?”
撑开一个锦盒,里面赫然摆着两颗丹药,一红一黑:“一颗略有毒性,一颗却大补。请公子随意取食一颗,试试运气。”她笑吟吟地,“未知陈公子能否出类拔萃,胜出此局?”他把锦盒端至鼻端,沉吟不语。“公子若心生胆怯,此时走还来得及。”
从外表看,药香沉醉,色泽端正,都是良药。他叹息:“两味应该都是毒药,秋小姐原来如此杀人!”
她心虽惊,面上仍是不动声色:“陈公子防人太甚了。自家无勇,倒将罪名推到小女子身上。”她走到窗前,纤手推窗,“这些人虽然非死即伤,但也有一分豪气,敢闯这三道难关。既然阁下不肯试药,请回!”
他长袖一拂而过,锦盒“啪”地合上,两手握拳,伸到她面前,“这里有两颗丹药,一颗略有毒性,一颗却大补,秋小姐愿选哪颗?”
她一惊:“你来试我?”“只要秋小姐愿服下其中一颗,在下马上服食另一颗。”他悠悠地笑,和她斗智,别有乐趣,“在下亦想知道秋小姐胆色何如?”
她不答话,面纱起伏,显是内心交战。他面容黯淡,已知这一试,试出了更令他扼腕的真相。他双掌摊开,竟空空如也,涩声道:“其实两颗都是无药可解的毒药,是么?”
“陈公子,你已过两关!”她殊无欣喜之意,手一扯,露出面纱后冷冰冰的面容。
一道长长的刀疤横亘整张脸,更将上唇掀翻开来,变作兔子也似。鲜红的印记,划在惨白的脸上,触目惊心。这副让常人心惊肉跳的尊容,如恒却视若寻常,反倒捕捉到她眼里尚隐含其它深意。“再过一关,你便可娶我为妻。”她冷淡得像在说不相干的事。
他不由好奇,那冷淡背后躲藏的真性情何在,致令她以杀人为乐,甚至赌上一生归宿?见他盯住那伤疤,她抚唇说道:“莹碧出生那日,家父见是女子,横刀砍来,方才留下这般模样。”他心中连呼罪过,想,前因如此,这三关便是后果吧。
她加重语气:“未知陈公子师承何门何派?倘你我婚期一定,秋府该将请柬送往何处?”她的指尖,轻轻滑过他衣角,眼中的笑竟可醉人。
天!他的嘴顿时封了个严实,再也说不出话,若再过一关,如何收场?他娶不了她,难道食言而肥?受戒之日将至,他又怎能陷于江湖恩怨、儿女情长?一时迷糊,他思绪混乱,呆立不言。
她贴近他,花香幽幽蚀他的心:“公子意下如何?”他涩声吐出断续的一句话:“在下出手,只是为阻小姐滥杀,实无……实无娶妻之意!”
她厉色道:“你可知今日来我秋府的,都是想娶我秋莹碧的人?”“在下明白。”
“你既来应战,便是想娶我为妻,但见我姿容丑陋,便生嫌恶之心。你如此贪恋美色、背信弃义,死不足惜!”她一按机括,“咔咔”数声,小楼四周竟有手指粗的数道铁窗拦下,将楼内封成个密室。
原来这便是第三关。如恒恍悟。
“嗖嗖”数声,利箭如雨,滂沱而下,来势汹汹,令人肝胆俱裂。她下手之快,出乎他意料,连辩白之机亦无。
甩袖,飞身,抱箭,一支不差,全收在他袖内。桌椅移动,轰轰作响,眼见那墙壁也有压来之势,他应对不及,忙喝道:“秋小姐,听我一言!”急急跳开一丈,揭了斗笠,“弟子法号如恒,原非为求亲而来,鲁莽出手,请施主原谅。”那张脸,白皙得如同终年不见天日。
她漠然以对,没有认出他就是早上的沙弥,摇摇头,扬手停了机关,失望道,“原来你是个出家人……”
“如恒并非故意戏弄施主,只想肯请施主饶过院外那些人。”“饶过他们?须知他们非我强迫而来,每人都有手有脚,不会自个走么?”“只是施主下手太狠……”
“你以为,来的都是什么英雄好汉?”她两眼直直盯住他,厉声道,“他们个个都是贪恋美色财富、在江湖上沽名钓誉的败类!”她一把摔出多张名帖,鄙夷道,“官府抓不了他们,大英雄、大人物又不屑杀他们,我只好布局,引他们上钩,得到报应。这世间太多恶人,我虽是女子,也欲锄奸而后快。”“只是,施主毕竟不是王法,任意挥刀,若杀错了人,岂非罪过?”
她屡屡听他称自己作“施主”,心烦意乱,“呸”了一声道:“我一个女儿家,礼教大防,门规森严,不能出闺阁半步,只能想出这法子惩戒世间恶徒。难道我这样杀人,就叫作滥杀、违逆法纪,而那些在外面杀人惩凶的就被称作大侠、受世人景仰么?”
见他一时没有答话,她嗤笑着续道:“我原以为可以杀一儆百,谁知开府三日,日日迎来数十个武林败类,且有日增之势。他们既乐意送死,我又何乐不为?好在诱惑尚大,闯过三关,金钱、女色、权力便唾手可得,我何愁杀不了这些恶名昭著之辈!”
他的心软下来。以杀止杀,在这弱肉强食的人间,莫非是惟一的办法?她言之凿凿,一时间,竟让他忘了经书上的真言,只记住这些俏语。“可倘若真有一黑道高手,过了施主这三关,那又如何?”他不觉为她担心。
她瞥她一眼,冷笑道:“你以为这三关如此好过么?他们不会将我一介女流放在眼里,轻敌太甚,第一关便过不去。第二关也有讲究,这丹药外虚内实,半宝半毒,可叹有些人自负对毒药深有研究,却不知早已着了我的道。”他闻言长叹,此女子武功高强,心思细密,的确为常人不及。若一心向恶,将是江湖一大祸害。
“至于第三关,能狠下心,娶一丑陋女子的人只怕还多。假使他肯,我便会劝他改邪归正。又或是暗藏野心之辈,只冲我父权位而来,对我无情,对侠义之道亦无心,我自会虚与委蛇,等我父回来再将他诛杀!”她说来豪气冲天。
如恒惊出一身冷汗,但觉这女子能手刃数十人,与其父娇纵,怕不无相关。
“不过,倘若有人品性良好,又闯过三关,我便嫁鸡随鸡,名正言顺地踏入江湖、锄恶惩奸!你说可好?”她口气一转,笑吟吟地看向他。
她的话引起他内心阵阵波澜。这女子活得自在肆意,正是秋府这棵参天大树,庇佑出她我行我素的个性。他寻思劝解之法,一字一句慢慢道:“阿弥陀佛,锄恶惩奸,施主有此善念,殊为难得。只是手段有欠公允,出手更是太重,这些人罪不至死……”她不耐烦地打断他:“你若能从中挑出一个没有杀过人的来,我愿当场自绝以谢!”
他一怔,触到她倔强的双眼,面无愧色地盯住他。对峙半晌,她忽又一笑道:“小和尚,你还俗吧!”
这句话如佛门狮子吼,重重击在他心上,令他双膝发软。脸也红了,手也抖了,一颗不争气的汗珠顺着脖际迅速流下。十三年来,习惯了与青灯古佛相对,他没有正眼看过一个女子,遑论其它。
看他犹疑、惊慌,她扑哧一笑,凑近他道:“莫非我的容貌,当真让你难以忍受?”“施主多虑。”他连忙低头,合十念佛,“美丑只是皮相而已。”“你以为我不懂么,佛门准许弟子舍戒还家的,你不过是看不上我罢了。”
他慌乱摇手,一汪止水终于被波动到不可收拾。他愣愣瞧着她揭开脸上附着的疤痕,擦去唇上缠粘的胶体,那清亮容颜一如他所想象、期盼。他忽地明白,为何有人前仆后继,只为博红颜一笑,只因那至纯至美之态,足可令日月失色,天地无言。
她抚发微笑,美得令他心颤,他按捺不住,轻触那青丝。受惊一瞥,她含羞低头,小女儿的情态完全回到身上。
如恒仿佛于经书的字里行间又看到了秋莹碧……
眼前这俊朗少年,虽是光头,却别有番出尘的美。她摸摸他的光头,亲昵地叫道:“小和尚!”他悚然一惊,他还不是和尚啊,当初师父为他去发时,曾说过“爱缠永绝,福慧日增”。话犹在耳,而他却已……
阿难有佛陀时刻看护,所以终究躲开了情孽,可他没有。如恒默默诵经,想,是否他当时宁愿没人来阻止呢?
一株如梦花
最是璀璨年华,一宵尽付。他终于意乱情迷,一切,都不重要了,在欲海里慢慢沉下去。忘了楼外、忘了寺内、忘了这天地人间。与她相对,一昼夜便如一生一世,他惊觉做人的乐趣,有看不够的旖旎春色。此刻,他什么都不去想,只管一心一意怜取眼前人。
“为何你不惧血?”避开江湖风雨,他们在秋府别苑甜蜜私语。夜凉如水,他有一点冷,忽然问她。“我娘早逝,爹当年征战四方,都有我在旁。”看惯了沙场屠杀,她的心也硬了吧。念及从前,感怀自身,他亦回到七岁时,哭哑了嗓子扑在父母坟上的一刻。心中一酸,不由把她搂得更紧。
然,激情总是瞬间,理智无所不在,缘生缘灭,难以久长。半月后,传来秋大将军即将回府的消息,如恒顿感身份尴尬,无颜以对。她却不在意,一厢情愿要嫁他为妻。两人因此相执,她一时恼了,拌了两句嘴,拂袖而去。
她转到前庭,门房传了张拜帖,居然是京都府的神捕金无忧,心下略略一惊。昂头去了,矜持地招呼来者不善的捕头。
金无忧不卑不亢,向她行过礼后,便公事公办:“秋大小姐,在下听得江湖传闻,十数日前小姐曾在府上设局招婿,所邀江湖中人死伤甚多,可有此事?”她毫无惧色,反笑道:“怎么,他们告上衙门了?”
金无忧神情很是不忍:“非也。只是这几日我暗中搜集证据,证实秋小姐确是多起凶案的主犯。”“果然一代神捕,说得不错。”
金无忧大为叹息:“此案尚未见官,小姐如肯自首,或有减罪可能,请小姐自行前往京都府投案。”以金无忧的神捕身份,说出这番话来已是极为难得。他心下明白,自己知情不报,实已触犯律法。只是他与秋盛天交好,心知秋莹碧虽自小娇纵任性,品性却是不坏。律法之外,尚有人情,他痛惜之余,惟有鼎力相助。她神色不改,浅浅笑道:“我若不肯去呢?”
金无忧眉头紧皱,心想如此,必然大祸临头。眼见这女子全无悔意,越发着急:“小姐诛杀多人,已犯‘不道’大罪,即使秋大将军位属‘八议’之列,也无法奏请皇上减免小姐罪行。请小姐跟我回衙门收押,听候处置。”
不道为十恶之一,按律当斩,即使“刑不上大夫”,律法规定亲、故、贤、能、功、贵、勤、宾这八议之人及其周亲若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,但遇上十恶大罪,也难逃一死。如今遇上此事,金无忧明知替秋莹碧脱罪无望,只求能与一班朝臣,在皇上面前力保,免其死罪。
“你倒尽忠。”她忽然正色,朝金无忧恭敬一福,肃然道,“金捕头,我有两句话想问。其一,倘若此事始终无人报官,你也不声张,是否会就此揭过,让我安然无事?”
金无忧沉吟道:“话虽如此……但我朝《斗讼律》有云:‘诸斗殴杀人者绞,以刃及故杀人者斩。’《贼盗律》又有云:‘诸以毒药药人,及卖者,绞。’小姐所犯两罪都是死罪,我无论如何,都会拿你归案。”
她点头,又道:“其二,那些人称江湖大侠的英雄好汉,不知有没有杀过人?金大捕头为何不捉拿他们归案?是不是因为都是江湖纠纷,无人报案,死者就成了孤魂野鬼?又或是他们杀的都是所谓奸佞宵小,于情理道义相合,你就由得他们逍遥快活?”
金无忧朗声道:“法乃理国之准绳,无忧如知有凶案在我辖内发生,即便凶手是武林盟主、江湖名宿,也一样按朝廷规矩办事,决不徇私。”
“好!倘若朝廷命官个个如你,我也不需如此。”她幽幽叹息,抬眼又妩媚笑道,“金捕头凡事都依朝廷规矩,小女子却要按武林规矩,你若胜得过我,便擒我回去罢了。”她一拍手掌,丫鬟流波即送上等闲刀。森然的刀光,掀起阵阵寒意,直侵入金无忧心底。
金无忧眼见她不知轻重,心急如焚,沉声道:“秋小姐,听说那些人入府时曾签下生死状,生死概不怨人,可有此事?”这是惟一可救她的关键证据。
她方才与如恒争执,早已激发了几分狂气,在此重要关头,居然不甘示弱。她冷哼一声:“有也好,没也罢,金捕头想带我走,可没那么容易!”说话间仗刀直劈过去。她刀刀逼人,完全不留一丝退路,俱是不要命的打法。
金无忧成名已久,又熟悉秋家刀法,见状疾退。她不依不饶,使出浑身解数,将刀光舞得有如波涛起伏,一浪高似一浪。见她咄咄逼人,金无忧终也恼了,双拳合拢冲出,一股极大的罡风急袭秋莹碧面门。
她迎刀抵挡,倒退两步,已吃了暗亏,方知金无忧神捕之名不虚,手上功夫实胜于她。但要她开口认输,却是千难万难。咬牙再上,与金无忧缠身斗在一处。二十多招过去,败象渐露,她依然死撑,眼见就要伤于金无忧拳下。
“呼”,金无忧听得耳后风起,来势甚急,不得不侧身避开。回首见是一个蒙面男子,护在秋莹碧身前,长袖一甩,一招向他袭来。金无忧退开数步,依稀认得这功夫出自隐匿江湖数十载不出的佛门重地——无色寺,登时停手。
她欣喜地看了眼心上人,原来他一直跟在身旁不曾离去。金无忧却面带忧色,朝她拱手道:“今日在下无法劝服小姐,改日等令尊回来,再来请教!”又朝如恒微一施礼,心怀遗憾地去了。
她只当风波过去,亲昵地偎在他肩头问:“作甚么要蒙面?怕丢我的脸么?”她不知,这场纠纷,终使他看清恩爱中的虚幻。他淡淡道:“我已破戒,要回去受罚。”
“傻瓜,只要你愿舍戒,我们就能一起!”她热切地注视他,一开口就能成就的幸福,在她看来,显得那样轻易。
“我要回去。”“你走,我就去发做姑子去!”她一如既往地任性。
他骇然。爱恋是层层裹的茧、脱不开的牢,挣脱时会勒出鲜红的印。“我……不行,你不能……”他慌乱紧张。
“我偏要。”她眼中狡黠的光芒闪现,痴看他良久,化作轻叹。他尚没反应过来,她已手起刀落,一缕青丝幽幽从她细长的脖际荡下,依恋地盘在裙角。他却有股窒息的感觉,仿佛这青丝化作绳索,一圈圈将他套紧。
再读经书,一时身化摩登伽女,他方明白她当初心意。她知道不该爱他,可是忍不住。为这一念之差,拼得万劫不复,却还是要爱。如恒抚案沉思,如果有选择,有另一条命,他知道他会如她所愿。可是,生命由不得挑拣。
那一夜,他仓皇逃出了秋府别苑。她睡得正酣,他匆匆忙忙,觉得自己像个罪人,竟不敢回头。一不小心,差点撞上迎面横亘的假山。他心灰到极点。他对不起她,也对不起佛祖。
又七日,如恒念忏完毕,推门而出。门外阳光大好,一派晴空,他有悟道的欣喜。心远如有先知,于院中等侯。桃花开得正艳,不甘寂寞的红色,染出一寺朝气。他跪下,坚定地道:“师父,弟子已然明白,请为弟子受戒。”
他不知,另一处,她也说了同样的话。“秋莹碧求佛门收留,请为弟子受戒。”“你未满双十,不能受具足戒,请回吧。”一去几寺,都遭拒绝。怕的是她秋家赫赫的地位。
她无奈,他就要受戒了罢,还是赶去再求他回心转意。无色寺,纵然烧了又如何?不信他舍得下全寺性命,她决绝地想。
无色寺。
她到时已经晚了,四月初五,诸多先头仪式早已完毕,只等登坛受戒。她来得却也巧,这日正是受比丘具足戒的最后一关,还有机会。
比丘坛上,传戒大和尚、左右羯磨、教授及七位尊证师肃然等候。如恒脱鞋踏上那三层七尺戒台,犹如走进另一个世界。跪下,心中一派安详,这份宁静,真是难得。他微笑,割断种种孽缘,譬如今日重生,他终于要得到圆满了。
冷不丁,有一声娇叱惊破佛门的安宁:“住手——”
枝头群鸟振翅而飞,几百个光头一起回转,只有他长跪未动,虽然,心念已动。远处,紫衣玉影,持刀俏立,目中射出两道千缠万绕的情丝,直奔向那个懦弱的身影。
他木然,如已坐化。她飞快地奔到他面前,一把抓住他袖管。“跟我走!”他依然端坐,身体仿佛在土地里扎根。她一使力,发现竟然不能撼动他分毫,方才明了这男人内力之高。
“跟我走!”她柔声说道,几乎是哀求。他默然,摇头。
“跟我走!”她鼻子有点酸,血拼命往脸上涌。
他叹息,目光仍钉在地上,缓缓又坚决地道:“你我缘分已断,女施主,请回吧。”。
“不!”她压刀在他脖上,那男人只是无动于衷。
一旁的心远长袖一拂,她禁不住暗藏的汹涌之力,刀被震开,倒退两步。心远生根似地扎在她与他之间,挡住她所有的痴恋。“佛门清净地,不容喧嚣声,施主请回。”
“走开!”她提刀砍去。心远长袖卷来,将她的刀紧紧裹牢。她觉得心也被束死了,手一振,居然振不开。“他山攻错”的内功在此亦全无用处。
老和尚白白的眉毛,似乎在得意地颤动。她冷笑,忽然撒手弃刀,手如苍鹰抓出,凌厉迅疾。僧袍一挥一绞,心远卷起刀,那刀锋毒蛇般吐舌,朝她吻去,如有灵性。她险险躲开,刀锋擦脸掠过,惊出一身冷汗。这老和尚就如一座坚实的山,阻碍她的去路。
不是对手。她恨恨然,死死盯住如恒。自始至终,他没有看她一眼。为何要舍我而去?心中的执念,比爱人更重要么?她怔怔地看着他,如看一个陌生人。
“施主请回,命中无缘,不必强求。”心远的话自有一番威严。
“我要你一句话,陈樱鸿!”“女施主,如恒尘缘已尽,请回!”如恒终于开口,雕塑般无情。
她眼前一黑,铁了心,拾起刀往寺门走去。每一步都摇摇欲坠。她告诫自己决不能倒下。想托付一生,竟得如此下场么?从今往后,天涯地角、红尘两隔。她要记住这一刻的恨。
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,把这刹那红颜尽付诸流水。
忘却一个曾深爱的人,叫那寂寞芳华都化作无缘。
宝靖八年,七月十六日。心远收拾好衣单行李,告别全寺上下,外出云游。如恒帮他挑着行担,送出山门。
“为师放心不下的,只有你。”心远望山间流水,感叹道,“你悟性极高,多闻博记,是我佛门不世之才。然则……”
如恒神色平静,淡淡道:“师父多虑。弟子已了悟生死,勘破世情,一心修道。师父只管安心他去。”
心远凝视他的双眼,点头道:“善哉,善哉。为师去了,好自为之。”
行了不到半日,心远穿过一个竹林。风过,龙吟声声,宛如天籁。他沉浸在天地祥和的气氛中,放下行李,寻一净处盘腿打坐。
“心远?”心远睁开双目,竹林剪出一个美丽的倩影,似曾相识。她身旁薄而削长的刀片,衬着冷至冰点的眼神,透出惊人杀气。
“阿弥陀佛,老衲正是心远。”他微一蹙眉,依然平心静气。
“好得很!”她当即动手。刀影似一道清风,瞬息吹至面前。心远双手一搓,刀如纸片,险些被他拗断。这老和尚武功还是如此了得。
她偏不信邪。自一年前踏出无色寺后,她流落江湖,成为一个杀手,她的刀,真正开始嗜血。手腕一抖,刀声呜咽,似冤魂哭泣。心远不由一颤,听出这刀声与以前已是大不相同:有三分恨、三分狠、三分孤绝,更渗透了无数江湖人绝望的喘息。她的怒气,和刀上的怨气,让刀意凌厉到彻底。
她已没有家。秋盛天在得知她犯下的罪行后,以身谢罪,自愿征讨西域诸国,不幸遇上大雪崩,尸骨无存。消息传来时秋莹碧正在酒楼里吃肉,一口咬下去,仿佛啃着亡父的骨肉,舌尖上都是苦味。是她害死了亲爹,秋莹碧默默地想,从此只剩她一个人了,没有人怜惜。
刀尖一点,她抹去亡父的影子,肃杀的刀光顿将心远席卷在内。心远忽地一动不动,安详得如一尊佛陀。他愿入地狱,消解这刀上沉重的孽缘。
等闲刀却容不得迟滞,笔直插入老和尚的心窝。他不避、不让、不还手,令她的眉悚然挑起,难道自己错了?
“善哉,善哉。”心远一手撑地,一手捂住心口,“施主的怨气可消尽了?”她眼里的恨,让他回到了三十年前。欠下的,此刻算是还尽了么?那同样含怨的一双眼,三十年来久久不曾阖上,睁在他的心底。
几番尘世间的欲走还留,他已知自己终不能究极天道佛理,终参不透这娑婆世界,可叹,可惜。
她咬唇,这老和尚阻了她大好姻缘,本该恨极。只是那甘愿受死的平静,蕴藉了无数力量,她忽然提不起恨。同样是人,这眉梢眼角,为何就能拒情绝爱。而她,为何就放不下,忘不掉呢。
老和尚的血喷薄而出,暖暖的,在触及凡尘后变黑变硬,成为死物。死亡如此容易,心远静看生命流逝,没有任何不安。这副躯壳,早想弃了,借她的手了断罢。惟独,放心不下的仍是如恒。灵台最后的清明时分,他暗自祷告,爱徒莫要和他走上同样的路。
心远的尸体上,飘落一株盛开的血色牡丹。
悟后十方空
十年后。
世间人已不再熟悉秋莹碧这个名字,但牡丹杀手的名号却响彻武林。传闻她从不杀女子,却恨极男人,尤其是和尚,如遇必杀之而后快。
龙佑三年,因燕王家将失银案引发天下大乱,江湖诸多门派及四大王府俱被牵连其中。当时涉及叛乱的更有江湖上最厉害的六大杀手:失魂、伤情、牡丹、芙蓉、红衣、小童,武林人士遂组成“江湖盟”,协同官府追杀此六人。
九月十九,以四十七条人命作为垫脚石,“牡丹”秋莹碧与“芙蓉”蓝飒儿冲出了江湖盟在青螺山所设的重重陷阱,身心皆疲。在碧晟湖边的隐秘小屋休息了两日,二人这才缓过气来。隐退或复仇,成为必须面对的选择。
只是那夜,来得不寻常。
天早早地黑了,林间的鸟傍晚便没了踪迹,四周静谧得让人窒息。蓝飒儿换好伤口的药,提了一桶清水往小屋走,却蓦地里看到一个人。
那个身影来得悄无声息,似乎是从虚无中走来。当她讶然警觉时,来人已离她不到一丈。动手?来不及了,她震惊到毫无反应,只在脑中擦过一个念头:他是什么人?轻功如此高深,又全无杀气……不,应该说是没有活人的生气……
正在此时,秋莹碧走出小屋,她一瞥见这人,原本冷漠的脸忽然间血色全无。她的手不自觉地哆嗦,以致不得不把双手藏在身后死死扼住。
竟然……竟然是他!
秋莹碧直直盯住他,天上地下,此时别无他人他物,只有这个身影。魂牵梦系,竟至眼前。蓝飒儿在一边惊讶,从未见过莹碧如此失态。
他走到她面前,布衣光头,安详地道:“莹碧,真的是你?”这句话一出口,他方觉沉睡了多年的那个世俗的陈樱鸿,又活了回来。他忘了出家的身份,忘了所有该说的言语。遗忘了半世的记忆,似乎打个哈欠就不经意地复苏。
秋莹碧愣愣地退了一步,不知所措。他似乎洞悉她内心的一切,平和地道:“过去种种,因缘而生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”这些话顺着口,自然而然地溜出嘴边,带动他的心情也缓缓沉寂下去。
秋莹碧木然听着,脑中飞逝而过的,是十一年来的沧桑。她忽然狂笑,将手中的等闲刀笔直指向他:“什么过去种种,因缘而生!过去的一切,全都因你而生,该放下屠刀的人,是你,不是我!”
她嗜杀冷血,那又如何?心死了,这身躯便不受控制。她心中的侠念,早在他弃她之时消磨殆尽。不再有仗义行侠的抱负,她自甘成为一个杀手,恨不能斩尽人间所有,与他同归渺渺。
他超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痛苦:“莹碧,一切罪孽的确因我而起。既是如此,便让我来承担吧。”
她冷笑,收起心痛,手腕一折,等闲刀发出一缕桀骜的寒光。“你不该叫我莹碧,过了这么多年,你的修行反而大不如前了。你忘了分手时如何称呼我的?你说,‘女施主’。”最后三个字,她说得怨恨凄苦。
躲在一边的蓝飒儿心里一阵难过。她如今可以肯定,眼前这个大和尚就是莹碧生命中惟一的男人,让她终生痛悟的人。自己原以为那人定是个花花公子、薄幸小人,才会令秋莹碧满怀恨意,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他竟是个和尚。
他低下头,轻声念着佛号,复又抬起,诚恳的神色锁着悲悯,“我的修行的确不够,年少气盛才会一错再错,请你饶恕我的罪行。”他庄严地跪下,慢慢一磕到底。
秋莹碧淡然地道:“什么我呀我的,你应该自称贫僧,不是吗?你们出家人,首先不就是要放下‘我执’么?”她手中的刀不觉已垂下。
他苦笑,长叹一声:“我是凡人,做不了圣僧。如今只求弥补罪过,盼你给我个机会。”原先,他顾着自己解脱,如今,他才念及芸芸有情众生,只盼来得不算太晚。
她虚脱了也似,声音空茫地传来:“机会?错过了,就再也无法回头,还有什么机会可言?” 她的身子轻轻地颤抖着,“我原想既然你做了和尚,我就当姑子,一辈子陪着你和你的佛祖。可有人给过我机会么?”秋莹碧苦笑着捋了捋秀发,在晚空下,清风中,她依然美得惊人。
他长跪不起,不觉又想到那痴情的摩登伽女。
“你若真想嫁阿难为妻,就去发罢。”佛陀的眼中,有智慧的笑。摩登伽女的目光飘过他身后的比丘,他们有的嗤笑,不信她能爱得如此坚定,有的惊异佛陀的大胆,怕这贱民女子扰乱佛门清净尊严。
为心中所爱,铰尽青丝万缕,亦不顾惜。落发时,摩登伽女毫无遗憾。虽然这色相为她所珍惜,但能与阿难朝夕见面,成就夫妻之名,纵然出家又如何?光头秀目,摩登伽女终成比丘尼。
可他不愿她去发啊,他痴痴地想。那飞瀑般倾泻的乌乌青丝,曾经缠绕他迷乱的眼神,成就她无双的灵秀。若为了他而消失,这是何等罪过。他明白,正是这些迷恋色相的杂念,成为阻他成佛的魔障,然而他,竟舍不得完全放弃。
他吸了一口气,岁月的修炼终使他比从前更加完熟,说话时平静地如一座荒山,淹没心底蔓逸的杂草,“我一直不知道牡丹杀手就是你。如今我才明白,你是为我才造下无边罪孽。”他深深地注视她,看到她眼中慢慢聚集起越来越多的恨,“我才是真正该死之人,请你放过其他无辜者罢。”
“哈哈……”她先是忍不住浅笑,继而变作狂笑,遏止不住似的,听得人心惊肉跳。
她觉出彻骨的寒,他不是为了她,他关心的只是无辜者。无辜,难道她不无辜?原本已绝望的心,因他的重新闯入,稍稍有了一丝动摇。可他这番话,一如从前。极致而彻底的绝望倏地从四面八方涌来,挤压她本就碎了的心。原来,心可以一伤再伤。她慢慢提起刀,声音空洞:“你要我来了断,是不是?你不怕死?”
他双掌合十,结跏趺坐,安详惬意。“善哉。只求我一死之后,你能恢复本性,不再是杀人不眨眼的牡丹……”
武功、胆色、品德,我的夫君缺一不可……你如此贪恋美色,背信弃义,死不足惜……这世间太多恶人,我虽是女子,也欲锄奸而后快……只要你愿舍戒,我们就能一起……走到天涯海角,我亦跟定了你——那曾经令他倾心的女子,已成嗜血杀手。他等这一刀,等这解脱,已等了很久了。
秋莹碧执刀仰天,欲哭无泪。他还是要丢下她,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。宁愿死,也不愿和她一起。她浑身冰凉,几乎站立不住。
蓝飒儿悲伤地遥望两人,仿佛沾到秋莹碧心底的泪。她很想冲上前,把这个臭和尚大骂一顿。连瞎子也能看出那飞蛾扑火般的痴情,为什么他不明白?如果他明白,为什么不接受?如果他曾经接受,为什么要放弃?
他低头垂眉,怕看秋莹碧怔怔凝视的眼。“解脱生死得阿罗汉”,心头反反复复,念叨着这一句。修成正果真的如此重要,忍看挚爱于面前崩溃?他不敢多想,几十年来,他只为此而活,他要守住这信念。
风凉得就像要割破肌肤,天也开始哭了,细雨缠绵而下。秋莹碧凄凉笑道:“好,我成全你。”
一刀劈出——相思若等闲。
这一刀如平时一样干净完美,只是更多了一份刻骨铭心。刀划出一道幽蓝莹亮的曲线,割破十一年来的爱恨情仇。
这是最终的了断,秋莹碧麻木地想,手直直地、恨恨地,拖刀砸向那个朝思暮想的身躯。梦里,同样的一刀,已劈过千回。却每每劈空,那人会突地不见,让她倍觉空茫与惆怅。此时也恍如一梦,她以为还会落空。
离他胸口一分处,她的手令人无法察觉地迟疑了一下,然而那不可阻挡的命运的惯性,依然牵引着等闲刀,干脆利落地刺进了他的胸膛。
刀发出沉重的一声喘息。他的脸迅速地抽搐了一下。她终于惊觉这不是梦,完全没入袈裟的刀刃,提醒她出手的真实。人的肉身,脆弱到只需轻轻一刀,便可淹没。
“傻瓜,你为什么不躲!”她圆睁怒眼,尖声叫道。手无法控制地剧烈抖着,死死盯着这伴随多年的等闲刀,不敢拔出。仿佛又见,十年前同样的一幕,那含笑而终的心远,与眼前何其相似。
他解脱地一笑,重复地念道:“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……”鲜血泉水般喷溢,瞬间烧红了袈裟,混着无情的雨水滚下。只一眨眼,生命的痕迹已被冲刷得越来越淡。眼见他摇摇欲坠,惊惧中,秋莹碧痛心疾首地把他抱在怀中,跌坐地上,一时神思恍惚。
“不,你不要死!我不要你死!”当他的血真的流下,原来,自己会痛到万念俱灰,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。
“莹碧,我不是有心负你。我立过誓,要终生侍奉佛祖,你明白么?这么多年来,我心里还是惦着你……不要再杀人了,答应我!”他握她的手,说话间整张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,看得她心痛若狂。
秋莹碧的泪倾涌而出,雨水打在脸上,和泪合在一起。他的话引发她无限悲恸。何必当初?何必当初!
她松开他,用力拔出了刀。刀上沾着血,也沾着一世错过的情缘。她回手一刀,往自己脖上抹去,既不能同生,死便同穴!
他奋力伸手,两指夹住刀刃,生生把她手中的刀扯开。她一愣,他已旋手一抛,将刀扔至远处,胸口的伤经此一动,血愈发不可停歇。她呆滞地望着幽红的血色,黑郁郁如乌云压顶,堆满目之所及,令她一阵眩晕。
“你死了,我也不想独活。”她低低地对他说,慢慢把脸贴紧他冰凉的面颊,流泪不止。
他笑得勉强:“你一定要好好活着,不必陪我。到了阴间,我还是,要做和尚的。”她无声地哭,无心计较他的话语,只是一千一万个痛恨自己。捧起他的脸,穿过泪水与雨雾,莹碧嘶哑地喊:“为什么要死?我只想和你在一起,别的什么都不要!你不要走——”
他微笑,如一曲绝唱,美得炫目而短暂:“如果我从来就是那个陈樱鸿,一定不会离开你。”他的笑意还未褪去,头一歪,已去了。
她骇呆了,天地在那一刻不复存在。人依旧在怀,可魂至飘渺,生死两望。
他是一个专情的爱人,爱上了佛,便不能再爱世间女子。他相信,如他是一个平凡男子,必能好好善待这个女子。只是他,不是。他,不能。而她,一如世间所有痴情女子,愿为他等,为他出家,甚至为他死。却不知这男人真正想要的,是她所不能给。
雨下得更大。可再大的雨,竟洗不去悲哀,洗不去悔恨,一任人世间离合悲欢复又来。
尾声
龙佑五年,蓝飒儿回到碧晟湖,景物依旧,心态已非。她缓缓踏上林间小径,往树林深处走去。那里有一座坟,一座庵,紧紧相连。
她在庵门站立,前尘往事如潮水汹涌而来。门里门外,两个世界,历世皆因贪爱为苦。她凝望那匾上的“无色”两字,知道一切仍未结束。
这是除死之外惟一的解脱。爱,竟是付尽所有,倾尽此生,绝无回头之路。蓝飒儿想,如此沉重,莫若一生都不要去碰。
默立许久,她黯然地走下山,朝万丈红尘,慢慢沉下去……